
第二節 《國語》的成書年代
關於《國語》的成書年代問題,在上一節的結末,已見說明。本節就這一問題具體展開。
在申明研究的立場之前,先略談二書是否爲一書所分的問題。
自晉傅玄開始懷疑《國語》非左丘明所作以來,各代學者主要都是探討二書與左丘明的關係問題。宋司馬光和李燾認爲二書是同一人根據相同史料撰成,其中精華的部分是《左傳》,其他殘餘的史料就是《國語》。清人劉逢祿在《春秋左傳考證》一書中指出《左傳》卽是《春秋國語》,是司馬遷所借鑒的,劉歆僞改《左氏春秋》爲《春秋左氏傳》。康有爲在《新學僞經考》一書中則更進一步,指出劉歆據《新國語》而分《左傳》、《國語》二書。他說:
歆以其非博之學,欲奪孔子之經,而自立新說以惑天下。知孔子制作之學首在《春秋》,《春秋》之傳在《公》、《穀》,《公》、《穀》之法與六經通。於是思所以奪《公》、《穀》者,求之古書,得《國語》,與《春秋》同時,可以改易竄附,於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依《春秋》以編年,比附經文,分《國語》以釋經,而爲《左氏傳》。遭逢莽篡,更潤色其文以媚莽。因藉莽力,貴顯天下,通其學者以尊其書。[11]
這一說法得到梁啟超、胡適、錢玄同、崔適等人的一致認同,緒論中已有說明。錢玄同在康有爲《新學僞經考》重印版的序言中列出《左傳》、《國語》二書記事上此詳彼略的大致情況,判定二書定是分自一書。他說:
一、《左傳》記周事頗略,故《周語》所存春秋周事尚詳。
二、《左傳》記魯事最詳,而殘餘之《魯語》所記多半是瑣事。
三、《左傳》記齊桓公霸業最略,而《齊語》則專記此事。
四、《晉語》中同《左傳》最多,而關於霸業之犖犖大端記載甚略。《左傳》則甚詳。
五、《鄭語》多春秋以前事。
六、《楚語》同於《左傳》者甚多,關於大端記載也甚略。
七、《吳語》專記夫差伐越而卒至亡國事。《左傳》對此事記載異常簡略。
八、《越語》專記越滅吳經過,《左傳》全無。
關於二書此詳彼略之說,宋庠《國語補音敘錄》中就曾言及。[12]錢玄同的論證,有不通之處。如第四條、第六條《晉語》、《楚語》與《左傳》同處較多,他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旣然此詳彼略,爲何又出現例外?這就使得其說法不夠有力度,得出的結論也便難以服人。胡適先生的觀點後來發生變化。他在《說史》一文中認爲:“舊說《左傳》出於《國語》,是不確的。……試比較《國語》、《左傳》兩書裏的晉獻公諸子的大故事。可知兩個故事都從同一個來源出來。那個來源就是民間流行的史話。而選擇稍有不同。《國語》詳於重耳復國以前的故事,《左傳》詳於重耳復國以後的故事。”[13]
康有爲等人的觀點今天幾乎聽不到了,普遍的看法是他們的論說屬於主觀推測,缺少證據。旣然如此,也便沒有再議論的必要。
考查《國語》所記,三分之一的部分與《左傳》不同,三分之二的部分在《左傳》中也可以找到記載。而這三分之二部分在史實方面與《左傳》完全一樣的數量極少,大多數是與《左傳》的記載有異。比照《史記》,發現《史記》對二書都有借鑒。另外,也是最爲重要的一點,《晉書·束皙傳》載晉太康二年,於魏安釐王墓得竹書若干。中有《師春》一篇,書《左傳》卜筮諸事。杜預《春秋左傳正義·後序》稱“上下次第及其文義,皆與《左傳》同。”另發現《國語》,記晉、楚事。也可知二書不是劉歆所分的結果。前輩學者就以上問題都有比較詳盡的論述,此不贅述。
我們的態度是二書原本就是不同的兩部書,並非一書分化而來。
明確這個問題之後,再探討二書出現的先後。我們的意見是《國語》和《左傳》成書的時期大體相當,若一定有先後的話,似乎《國語》略早些。
這個意見和司馬遷的意見不同,他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可見是認爲《國語》的問世應該在“左丘明無目”之後,等於說《左傳》的成書早於《國語》。顧頡剛先生對左丘明是否失明提出了質疑,他說:“左丘能成《國語》之弘制,其必不失明無疑義。所以謂之‘失明’者,蓋瞽與史其事常通,其文也多印合,而‘瞽史’一名習熟人口,故延而用之。流俗不察,乃若瞽人竟可以作史者,而左丘名明,遂錄瞽史之義,思其反對方面,謂之‘失明’‘ 盲左’之稱於以起,不也誣乎!”[14]
我們認同左丘明失明的說法。司馬遷的那段話,主要表現自己要像先聖先賢那樣,處困厄之際也能發憤有作,於是羅列諸賢。他不可能把一個沒有經歷過困厄的左丘明寫入文中充數,這當是最爲簡單的判斷。儘管如此,史實還是需要進一步考證的。“左丘失明”是真,但因失明而“厥有《國語》”未必是真的。從“不韋遷蜀,世傳《呂覽》”看,《呂覽》作於呂不韋爲秦相國之時,遷蜀後門下賓客散盡,他也身死。司馬遷並非不知呂不韋的遷蜀之後的事,這樣寫是爲文的需要。“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存在與“不韋遷蜀,世傳《呂覽》”一類的寫作需要也未可知。
拋開左丘明失明與否的問題不論,我們還可以通過《國語》、《左傳》二書文字上的差異來判定它們成書的先後,這樣的工作童書業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已經做過了。他在《國語與左傳問題後案》[15]一文中專門論證《左傳》、《國語》成書的先後問題,將二書中記事相同和大致相同的部分史料詳細對比,認爲《國語》的成書時間要先於《左傳》。文中列舉了二書同載的“有神降於莘”(《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周語上》)、“長勺之戰”(《左傳·莊公十年》《魯語上》)、“梁山崩晉侯以傳召伯宗”(《左傳·成公五年》《晉語五》)和“楚恭王有疾”(《左傳· 襄公十三年》《楚語上》)四組史料文字加以比較,指出前三組文字都是《國語》比《左傳》繁瑣,《左傳》的文字大有在《國語》文字的基礎上加工概括的痕跡。若《國語》在《左傳》之後,不可能有那樣退化的文字。其中“有神降於莘”一組,劉節先生也認爲“作《左傳》的人確是根據《國語》上這番史實簡約而成。《史記·周本紀》爲什麼不采用?就是因爲《國語》上這段話支離又長的緣故。”[16]二者對比,《左傳》的文字簡潔、委婉,更注重統觀全文的語境和語言表達上的修辭效果,實在是語言運用上的進步。但並非語言簡潔都會有理想的表達效果,如“恭王有疾”一組對比,《國語》文字直率,《左傳》則用墨較多,但在語意上則相對婉曲。《國語》記載恭王之語後直接交代諸大夫的允諾,《左傳》在表述上又增加了“莫對,及五命乃許”的話,更接近君臣交談的實際情況。文字數量增加了,表達效果也更好,更貼近實際,也可見潤色加工的痕跡。通過對比來證明《國語》的文字應在《左傳》之前這一觀點。
顧頡剛先生在《春秋、左傳、國語研究》一書中也有這樣的結論。筆者認爲,童書業先生的對比除了說明《國語》的語言較之《左傳》的繁瑣,缺少潤色外,也可說明《左傳》的成書,參考了《國語》的內容。二書文字繁簡的差異,也取決於各自記史的性質。《國語》記言,故重在言論;《左傳》記事,記言則要簡略些。《左傳》采《國語》的部分,自然要在人物語言上大行刪改和潤色。此舉二例以證:
十七年,王降狄師以伐鄭。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爲后。富辰諫曰:“不可。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則福,利外則取禍。今王外利矣,其無乃階禍乎?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利親親者也。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鄶由叔妘,聃由鄭姬,息由陳嬀,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嬀,是皆外利離親者也。”王曰:“利何如而內,何如而外?”對曰:“尊貴、明賢、庸勳、長老、愛親、禮新、親舊。然則民莫不審固其心力以役上令,官不易方,而財不匱竭,求無不至,動無不濟。百姓兆民,夫人奉利而歸諸上,是利之內也,若七德離判,民乃攜貳,各以利退,上求不暨,是其外利也。夫狄無列于王室,鄭伯南也,王而卑之,是不尊貴也。狄,豺狼之德也,鄭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賢也。平、桓、莊、惠皆受鄭勞,王而棄之,是不庸勳也。鄭伯捷之齒長矣,王而弱之,是不長老也。狄,隗姓也,鄭出自宣王,王而虐之,是不愛親也。夫禮,新不閒舊,王以狄女閒姜、任,非禮且棄舊也。王一舉而棄七德,臣故曰利外矣。《書》有之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王不忍小忿而棄鄭,又登叔隗以階狄。狄,封豕豺狼也,不可猒也。”王不聽。
(《國語·周語中》)
夏,狄伐鄭,取櫟。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爲后。富辰諫曰:“不可。臣聞之曰:‘報者倦矣,施者未厭。’狄固貪惏,王又啟之,女德無極,婦怨無終,狄必爲患。”王又弗聽。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國語》記言的特色在這裏淋漓盡致表現了出來,《左傳》則加以刪改概括爲28個字,抓住“狄,豺狼之德也”和“狄,封豕豺狼也,不可猒也”兩句,簡括《國語》對“婚姻,福禍之階也。由之利內則福,利外則取禍”的長篇大論,直陳德狄人、以狄女爲后之害,卽“女德無極,婦怨無終,狄必爲患。”表面看來二者關係似不大,而推敲辭句,《國語》的論說實爲《左傳》簡括潤色之本。
葵丘之會,天子使宰孔致胙於桓公,曰:“余一人之命有事於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後命曰:“以爾自卑勞,實謂爾伯舅,無下拜。”桓公召管子而謀,管子對曰:“爲君不君,爲臣不臣,亂之本也。”桓公懼,出見客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承天子之命曰‘爾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爲天子羞。”遂下拜,升受命。賞服大輅,龍旗九旒,渠門赤旂,諸侯稱順焉。
(《國語·齊語》)
夏,會於葵丘,尋盟,且修好,禮也。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後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左傳》僖公九年)
這兩段文字大同小異。《國語》還有齊桓公召管仲而謀一事,突出管仲的輔助之功,也更接近於生活實際,齊桓公的形象也因此不那么高大。《左傳》則刪除此段,意圖明確,重在展現齊桓公尊王知禮的霸主形象。比較而言,《左傳》描述雖顯簡單卻是有想法的。
二書此類可比的文字較多,均可證《國語》略先於《左傳》成書。而通過對比,也可見《國語》所載的史料應該是原始史料或是接近原始的史料。
那么《國語》何時成書呢?在上一節中,我們知道左丘明爲春秋末期戰國初年的人。《國語》所記止於韓、趙、魏三家滅智伯,在公元前453年,爲孔子去世後26年,卽戰國早期。如果左丘明二、三十歲見垂老的孔子,這個時候大約也就是五十歲左右,編撰《國語》是完全可能的。另外,考古發現也可佐證《國語》成書的大致年代。1987年在湖北慈利石板村出土的戰國中期竹簡《國語·吳語》;此外,文獻資料《晉書·束皙傳》記載西晉武帝太康二年,卽公元281年,從魏襄王墓中(一說魏安釐王墓)發現一批竹書,其中有《國語》三篇,記晉、楚之事。[17]魏襄王於公元前318年到前295年在位,當屬戰國中期。魏安釐王則是公元前276年到前242年在位,則是戰國後期。可知至少在戰國中期以前,《國語》中《吳語》、《晉語》中的部分內容是流行於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