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铄今古 综览百代(代序)
中华悠远,古史旷阙,后世贤名,久怅恨焉。世传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之类,虽时隔遥邈,实为原始社会之信史。至商周古文字渐熟之后,上古传说间有整理记录,遂有《尧典》(含古文《舜典》)《皋陶》《禹贡》之文传世。至春秋战国,国史多方,早期史家或如《竹书纪年》考辑黄帝以来,或如《世本》梳理古传杂说,或如《帝系》整合人王世系,方法虽未尽科学,但史学自觉时代肇始。战国文士日多,文网渐疏,百家兴起,民间散在传说多得诸子而面世。自秦汉以来,先有《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多加梳理,尤可道者,太史公《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三代世表》等稽古成一家之言,访四至载田野之说,然取舍严苛,非儒家之说多有不载,信虽足道,缺略也多。从而诱发后世辑古之幽情,举其要者,如三国谯周《古史考》二十五篇,“皆凭旧典以纠(司马)迁之谬误”;西晋皇甫谧《帝王世纪》,于三皇五帝以来之旧闻要事深加辑考,二书于后世影响甚巨。故唐司马贞有《三皇本纪》之补,马总有《通历》之编,刘轲有《帝王镜略》之纂,宋司马光有《稽古录》之作,刘恕有《通鉴外纪》之考,苏辙有《古史》之撰,唐宋诸家所著各有行止,俱为不能废之书。然若以资料搜罗丰赡论之,当以罗泌《路史》最可称道。有关上古三代之旧事,《路史》上自洪荒,下至虞夏殷周,然“太古尚已,《易》《书》所不载者,缙绅先生难言之,何者?无征故也。然其轶事,时时见于他说,会而通之,亦足以论其世而存其略”(明张鼎思《豫章刻〈路史·前纪〉〈后纪〉序》)。诚如明朱之蕃《重刻宋罗长源先生〈路史〉序》所言:“士生今之世,而欲笼罩古初,博涉万代,舍往牒,奚适矣?顾搜奇眩异,莫与广大之观;因陋守旧,无当会通之适矣。自非宗工巨儒,抱卓越之宏识,振斧藻之菁华,孰与洞贯载籍之未兴,折衷规制于既弊,勒成一家之言,永贻来兹之鉴者哉?有宋庐陵长源罗氏,慨诸史之未备,薄文士而弗居,殚精极思,撮举兼收,作《前》《后》二纪,起自邃古,迄于有夏。世代之渊源,良为绵邈;递兴之轨辙,毕著指陈。溯《国名》而得受姓之始,重《封建》而存治古之遗。至于《发挥》《余论》两编,则尤称辩博雅驯,精详典要,殆若入武库而骇目,游山阴以赏心者矣。且其文辞根本于经传,意见迥绝于百家。”《路史》引书达918种(朱仙林研究统计),所载上古三代之资料,虽不足尽信,但也别具意义,尤以载录上古神话、保存古佚书最为得意。故我在撰写《中国古籍辑佚学论稿》《后稷传说与稷祀文化》时曾参阅《路史》,对《路史》的价值及存在问题也有所认识,疑惑也多,特别是此书长久以来无人整理,没有一个好的版本,更无新标点本,至于研究更鲜有人涉足。我原本也想为此书做点什么,却又无法分心倾力。
自2006年9月以来,朱仙林博士从我求学六年——硕士两年、博士四年(校规:两年制硕士,博士必须四年)。硕士主修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主修中国古代文学。硕士入学之初即商定以《路史》引书研究为题。此书卷帙大,所引文献极为丰富,但内容颇为冗杂,若要在两年时间里将其初步整理并形成论文难度不小。然而仙林凭着坚定的信心和顽强的毅力,在短短的两年内,整理标点出了《路史》的电子版,并对其中的资料进行了初步整理,也顺利完成了七万多字的《罗泌〈路史〉引书研究——以先秦诸子为主》的硕士学位论文,此论文被答辩组成员一致认为非常优秀。
2008年,仙林继续跟我攻读古代文学的博士学位。开学之初,仙林就提出要继续从事罗泌《路史》研究。考虑到此书的价值及仙林此前为此书付出的努力,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但古代文学博士论文若仍循着硕士论文的文献学思路显然不符合要求,需要在文献学之外寻求一个与文学研究相关的角度。最后,决定将神话学的研究视角纳入进来,于是就有了“罗泌《路史》文献学及神话学研究”这个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神话学对仙林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如何在短时间内积累较为丰富的神话学知识,并将其运用到分析罗泌《路史》的课题中?为此,我们一起制定了周密的读书计划,选定了数量不小的必读书目,包括先秦史、神话学、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等学科的代表性著作。仙林再次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较好地构建起了论文的知识框架,也出色地撰写了近40万字的博士学位论文,同时还公开发表了6篇高级别的学术论文。
“罗泌《路史》文献学及神话学研究”是一个文献学与神话学相结合的题目,全书凡上下两编共七章,上编三章为《路史》文献学考察,下编四章为《路史》所载上古神话传说考究。对此类题目的研究,若非对两者均有足够的认知和理解,极易流于形式,而形成“两张皮”的现象。但作者在论述时,很好地处理了两者的关系。如作者在进行《路史》文献学考察时,对罗泌家世情况的梳理不仅纠正了前人对罗泌家世的一些错误看法,而且揭示出罗泌与萧子荆、胡铨、周必大等人有着较为特殊的关系。(第一章)而这种特殊关系的存在,据作者考察,正是推动罗泌义无反顾地进行《路史》神话创作的内在动力。因为罗泌虽然既未进入过统治集团的权力核心,也并非南宋理学家集团的核心人物,但因为他与上述诸人的特殊关系,故仍极有可能与其他理学家一样抱有强烈地改变现状、“重建一个理想的人间秩序”的愿望,并且试图通过自己在《路史》中对上古神话传说的研究,进而推动这一愿望尽早实现。(第四章)又如作者对《路史》引用文献来源进行的细致考察,不仅清晰地揭示出《路史》引用文献的方式、特点、范围及缺陷(第二章),更为后文讨论《路史》引用神话传说资料提供了坚实的文献支撑(第五章)。再如作者对《路史》引用谶纬资料进行的考论,明确提出了《路史》之所以引用数量众多的谶纬资料(总计引用73类369条),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思想渊源。(第二章)这也为下文讨论罗泌在编撰《路史》时何以大量利用谶纬神话资料提供了资料准备。作者通过分析指出,《路史》之所以大量征引谶纬神话资料,是因为谶纬神话非常集中的体现出帝王世系及其受命的思想,而这个思想与罗泌编撰《路史》的内在动力,即回向“三代”“重建一个理想的人间秩序”的思想一致。可以说,罗泌的《路史》编撰,正是要通过强化上古帝王的神圣性,进而为回向“三代”提供更合理的理由。(第五章)
当然,作者在书稿中除了将文献研究与神话解读密切呼应外,还试图提出对解读《路史》类著作具有普遍意义的方法。比如作者曾以对《路史》辑佚学价值的探讨为例(第三章)指出,任何形式的辑佚工作开始前,对用以辑佚的相关书籍进行细致梳理,是避免出现严重漏辑情况,保障辑佚成绩的重要方法。此说看似平常,但若非对辑佚工作有最直接的接触和最深刻的反思,恐怕很难体会到。作者能将其总结出来,正是建立在他对《路史》文本进行过极为详尽地考察,对《路史》中包含的大量佚文给予过全面观照后的心得之言。又比如作者指出,罗泌编撰《路史》时,之所以将数量巨大的神话传说人物构拟到他的神话谱系中而少加别择(第六章),是因为罗泌如此坚定的认为神话传说人物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且都曾创造过辉煌的远古文明。因此《路史》呈现给我们的,在选材方面不够严谨,甚至自相矛盾处,实际有其内在的逻辑必然。这种内在的逻辑必然并非罗泌一人独有,而是与他生活在同一时空下的人们的普遍反应,亦即与罗泌生活在同一思维模式中的人们,他们坚信发生在远古时期的那些神话故事,不仅是真实可信的,而且“具有最重大和最高尚的意义”。这样具有“范式”意义的思考,显然对相关研究具有启发意义,是值得加以鼓励的。
《罗泌〈路史〉文献学及神话学研究》的立论以极为丰富的文献资料为基础,同时又能逐渐自觉地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纵横捭阖,却不凿空以立说,这是细读过书稿的人均会有的深刻印象。仙林出身寒门,不善言辞,待人谦和,但令人感动的是他读书的勤奋,每天埋首苦读,早出晚归,乐此不疲;读书每有所得,研究每有所获,则喜不自禁。正是拥有了这份怡然自得的心态,方能遨游学海,潜心研究,最终获得一份厚重的学术成果,其博士学位论文不仅获得答辩委员会专家的一致好评,而且被评为东北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又被评为吉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
犹记答辩前,仙林将装订好的博士论文放在我的面前,说惟愿不负老师对他的培养。那份真情让人动容。如今,书稿又入选了在学界有重要影响的《中国社会科学博士论文文库》,这应该算是对他曾经埋头努力最好的回报。书稿出版在即,征序于予,作为其指导教师,责无旁贷。然近年心绪烦乱,仅略述如上,是为序。
曹书杰
2021年4月27日
书于长春净月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