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
史伯在《国语·郑语》中指出:“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稗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在史伯看来,作为简单重复的“同”无法构成有机复杂的物质世界。只有一种元素同另一种元素相配合才能求得矛盾的均衡和统一,只有“不同”才能“和”,只有在“不同”中产出和谐,才有事物的健康发展。
和异于同。《左传·昭公二十年》中有一段更精辟的比喻,阐释了“和实生物”的精妙。文中记述,齐景公从打猎的地方回来,晏子在遄台随侍。景公和晏子展开了一段关于“和与同异”的经典争论。景公问晏子和同之别,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
在中国的政治哲学中,“同”虽然似乎可以在短期内带来“有效”的治理,但从事务的长期发展规律看,它的单一性、排他性、非反思性不合乎人类的思想规律。从长时段看,短期内似乎有效的决策往往会落入长期的失效,沦入“由时入失”的颓境。对此,在《左传·昭公二十年中》中,晏子有更为精辟的比喻:“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中国的“和”思想并非指对立者的结聚,而是相异者的相成相济:有了对方,才有了自己。在过去的十几年间,笔者求学海外,多与西方学人探讨中国的执政哲学与体系逻辑。一些西方学人往往困于对中国现象的“一分为二”“对立辩证”的机械性思维偏向,纠结于“同”与“不同”的一元二体观念,而难以体验中国文明深层的那种“得意而忘象”的非逻辑性特质。在大部分西学人士看来,联邦与州市的关系是在一种稳定的权责分明的环境中博弈而生的。由此,在他们看来,中国国际关系中的中央与地方,要么是同于一体如现今之治,要么是分崩离析如军阀混战的痛苦年月。这种思想偏好下对中国政治的解读就是给理解中国之治套上一件不合身的“紧身衣”了。
在很多西学人士的概念里,世界是由极点或端点所构成。端点之间有本原有离散,对立统一则是其内在生长的结构驱动力。但是,中国人中庸含糊、持经达变的文化更讲对待统一。在对待统一中,每一方都不一定以对立为前置设定才可发挥作用,更不一定以一方替代另一方的绝对同化而为统一的实现方式。如果看中国的太极文化,就可以发现,异质元素可以相互容忍,在互补融合、相异相成以及相互转化中获得凝聚与和谐。这一对待关系的中心呈现的不是极化与对抗,而是无极与多元间的易变,是系统与无限中的中节律动。
当今世界转入大争之世。寰宇失序,道德大废,并大兼小,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重回中国的“和实生物”的理念世界实为难事。但是就因于此,我们才越发需要做这一尝试。路虽难,行则将至。这本书融合了笔者对中国周边外交、地方外交与整体外交的思考,尝试探寻作为独特个体的地方政府如何塑造自己的国际身份。这本书不在意“同”的问题,而是关注“和”之所依的六律八风,甚至水火盐梅。笔者相信,同化带来短暂的一致,但会埋下长久的离散的种子。反之,和合的过程是艰难的,但它是基于对每一个微小个体的智慧与个性的尊重,是理解中国外交与中国之治所必需的底层观察。
本书以中国地方外事发展的客观需要为现实起点,结合地方政府的内生视野与央地关系以及国际关系的外部视野,阐释对外系统中地方对中央的独特价值,揭示“一带一路”济五味、和五声的内化逻辑。理解中国的整体外交是一项艰巨而庞大的历史工程与使命。笔者在本书中仅仅关注了这一庞大复杂现象的局部与底层状态,以期立足地方外事发展的客观需要,最终建构具有中国视角的地方外事理论,推动中国内生性外交理论的形成与创新。本书也引证了大量的海外文献,以此解构“国际化”外交理论,形成中西对话,连接关系思维与理性思维,形成和合模糊与机械清晰的居间风格。
本书的写作历时五年。笔者与宋瑶博士的前期调研与分析为本书搭建了坚实的研究基础。前期调研横跨老挝、越南、泰国等主要湄公河沿岸国家,走访当地主要国际机构,深度访谈当地公职人员、学者与一般民众,并形成了一系列研究报告。如若没有这些田野调查所带来的一手数据作为经验材料,本书的分析将不过是空中楼阁,经不起科学的审视,更无法贡献于中国的外交现代化道路。
本书无意于给中国外交勾画某种机械性范式、模式或框架。这是因为如果读者通读本书就会发现,本书最终将中国外交的现代化道路视为一种“超范式”。换言之,我们难以就某种静止的框架对它进行框定。在我们试图用某种框架或者范式对它进行架构之后,它总是最终又从这单一的解释框架或认知形态中溢出,跃出这一解释“器皿”的边界。中国外交的生命力在于它的灵动、韧性与浑全。取王夫之《船山思问录》中一语:“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或大或小,絪缊变化,初无定质;无已而以圆写之者,取其不滞而已”。本书将通过省一级的中观视角,从边地外交出发,论证中国外交如何超越点状、线性与二维平面思维,实现整体、辩证与和合思维。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