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蛙先生（下）
“吱呀——”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奇异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暮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这扇门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两人走进地下室，身后的铁门，缓缓关闭，“砰”的一声，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地下室比想象中要大，但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台老旧的显像管式样的设备，发出“嗡嗡”的声响，屏幕上闪烁着雪花，没有任何画面。显像管设备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别碰，危险！”
苏暮云环顾四周，墙壁上挂着一些复杂的机械图纸和符号，看起来像是某种设计图。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工具和零件，像是钳子，扳手，螺丝刀一应俱全。
地下室的中央，放着一张沙发，沙发上堆满了各种杂物，看起来很凌乱。
但苏暮云的目光，却被沙发旁边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书架。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关于机械工程的，有关于历史文化的，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黑街的历史书。
这……真的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
苏暮云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蛙先生”了。
“我在这儿呢，老朋友。”
一个声音，突然从苏暮云的身后传来。
苏暮云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肥胖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后，靠着墙壁。
他身材臃肿，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睡衣上沾满了污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的头发油腻，胡子拉碴，脸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昏暗的灯光。虽然形象邋遢，但他手中却拿着一个精致的烟斗，烟斗里冒着淡淡的烟雾，烟雾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像是某种珍贵的香料。
这……这就是“蛙先生”？
苏暮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个形象，和他想象中的“黑街传奇”，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你……你就是‘蛙先生’？”苏暮云忍不住问道。
胖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假包换。”
他的笑容，很和蔼，很亲切，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威严和压迫感。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暮云指了指周围的环境，又指了指“蛙先生”自己，“你……你不是……伤得很重吗？”
“伤得很重？”“蛙先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从沙发缝隙里掏出一块……奶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们啊……还真以为我被‘狂爵’那小子给做掉了？”他一边吃，一边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三天前，‘狂爵’的人确实袭击了我。不过……在我‘被袭击’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指了指墙上的机械图纸和角落里的工具零件。
“这些……都是你做的？”苏暮云问道。
“是啊。”“蛙先生”点了点头，“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而已。”
“可是……”苏暮云还想说些什么，但“蛙先生”已经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年轻人。”“蛙先生”说道，“但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和约翰，是怎么认识的？”
“约翰？”苏暮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老板？”
“是啊，稻草人约翰，黑街最好的‘向导’，也是……我曾经最信任的人。”“蛙先生”说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苏暮云简单地讲述了他和老板相遇的经过。
“原来如此……”“蛙先生”听完苏暮云的讲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你也是个‘倒霉蛋’。”
“‘倒霉蛋’？”
“是啊，被卷入这种事情，还不算倒霉吗？”“蛙先生”说道，“不过，你比很多人都幸运，你还活着。”
“您……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放过老板？”苏暮云忍不住问道，“您不是……恨他吗？”
“恨？”“蛙先生”笑了笑，“恨有什么用？恨能让时间倒流吗？我们都老了，两个糟老头子表演忠义剧本，那可一点都不好看啊，年轻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我们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说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喜欢机械和‘显像管’的……‘胖子’。”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苏暮云问道，“您为什么要制造假死的假象？为什么要躲起来？”
“年轻人，有些事情，做了远比挂在嘴上实在。更何况，黑街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蛙先生”笑了笑，“黑街这地方……我已经厌倦了。现在的我，只想……安静地待在这里。”
“厌倦了？”
“是啊，厌倦了。”“蛙先生”点了点头，“我已经……不想再争了，不想再斗了。所以……我安排好了一切，然后才联系约翰，让他把我带到这里。”
“那……下水道里的尸体……”
“那只是一个……障眼法。”“蛙先生”说道，“我在黑街混了这么多年，这点小手段还是有的。”
“可是……”苏暮云还想说些什么，但“蛙先生”已经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年轻人。”“蛙先生”说道，“但……我现在不想回答。我只想……安静地待在这里。”
他拿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如果你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就请离开吧。”他说道，“不要再来打扰我。”
苏暮云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形象可言的“蛙先生”，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荒诞感。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沉迷奶酪、烟斗和显像管的胖子，与黑街那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传奇人物联系起来。
“所以……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做了？”苏暮云试图再次确认，“蛙先生”的转变，实在太突然，也太彻底，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做什么？”“蛙先生”头也不抬，继续摆弄着他的显像管设备。只见他手指飞快地在几个旋钮和按键上操作，屏幕上的雪花点也随之变化，发出“滋滋啦啦”的噪音，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我已经‘死’了，年轻人。一个‘死人’，还能做什么？”
“可是……”苏暮云还想说些什么，但“蛙先生”已经打断了他。
“别可是了。”“蛙先生”摆了摆手，示意苏暮云安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应该站出来，发起反击，进行复仇，对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旁边拿起一块新的奶酪，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
“年轻人，你太天真了。黑街……不，整个空堡，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潭，陷得越深，死得越快。我已经陷得够深了，不想再被那些烂事打扰，懂吗？”
他指了指苏暮云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苏暮云沉默了片刻：“一个……算是个朋友的人交给我的。说遇到什么紧急情况的时候，联系你。”
“哦吼吼，是那个东西啊？”“蛙先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回忆，但很快又被他对显像管的专注所取代。“你说的是‘月之牙’。”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烟斗，熟练地填上烟丝，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时候，我算是个‘话事人’，手底下有一帮兄弟，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为了方便行事，我打造了一批‘月之牙’，作为我的信物，赠送给那些……我认可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在黑街，信物就是承诺。拿着‘月之牙’，就等于拥有了我的一次承诺，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不违背我的原则，我都会尽力去做。这是规矩，也是……道义。”
“那为什么……”苏暮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现在……不愿意履行这个承诺？”
“规矩？道义？”“蛙先生”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你知道我做了多少个这样的东西吗？”
“一万三千把。”没有等苏暮云回答，他就自己透了底，“那时候，真是年轻啊。连路边乞讨的小孩，也要送一把。总以为……能改变些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自嘲地说道。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失去了所有，还谈什么承诺？”他苦涩地笑了笑。
“那么看来，这个东西……”苏暮云看着手中这把做工精良的匕首
“这把匕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蛙先生”打断了苏暮云的话。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下室的一角，挂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他抱着年幼的女儿，妻子依偎在他身旁，一家三口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灿烂。
“她们……都死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死在了那些……所谓的‘规矩’和‘道义’之下……”
“找到我，又能怎么样？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蛙先生’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想安静过完余生的……‘死人’。”
“可是人不能一直活着过去……”
“没有可是！”“蛙先生”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但不像是因为苏暮云，更像是对设备发脾气，“年轻人，我再说一遍，我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瓜葛。你能拿着这个东西来找我，我很高兴，但是……哎，你别碰那个！”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吓了苏暮云一跳。原来，苏暮云看到显像管设备旁边放着一本封面古旧的书，似乎是某种技术手册，好奇之下正要伸手去拿。
“这可是我的宝贝！”“蛙先生”一把抢过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封面上的灰尘，“这可是‘古董’！你弄坏了，跪下来求我原谅都不行！”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指着上面复杂的图纸和符号，对苏暮云说道：
“看到了吗？这就是‘显像管’的魅力！这可是‘新时代’的科技！比现在那些杂鱼打来打去的过家家玩意儿，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那不是一本技术手册，而是一件无价之宝。
苏暮云看着“蛙先生”那副痴迷的样子，彻底放弃了从他这里得到任何帮助的希望。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蛙先生”，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极乐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什么黑街的道义，什么承诺，都比不上他的显像管和奶酪。
“好吧……”苏暮云叹了口气，“打扰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蛙先生”突然叫住了他。
苏暮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就破灭了。
“那个……”“蛙先生”指了指桌上的匕首，“这东西……你还是带走吧。我这里……用不上。”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自从来到这里后，他就一直是这样了……”
苏暮云终于理解老板说的，蛙先生伤得很重是什么意思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过去的灵魂，凋亡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擅长救病治人的名医，只能默默将匕首塞进衣兜，和老板一起离开了这个隐蔽之所。
身后，传来“蛙先生”兴奋的声音：
“哈哈，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就说嘛，这个型号的显像管，一定能接收到‘那个信号’……”
“砰”的一声，厚重的铁门再次关闭，将“蛙先生”的声音，和他那个光怪陆离的“极乐世界”，彻底隔绝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