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危机:种族大屠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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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被殖民者反对殖民者的最后战斗,往往是被殖民者之间的斗争。”

——弗朗茨·法农(Frantz Fanon),《全世界受苦的人》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研究种族大屠杀史的人,先要在道义上做出抉择。在一篇关于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文章里,[1]著名的应急医疗救援组织即无国界医生(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的前主席罗尼·布劳曼(Rony Brauman),放弃了研究非洲内战的念头。非洲内战异常残忍,肆虐于非洲大陆,从利比里亚到索马里,从苏丹南部地区到卢旺达。为什么放弃呢?因为“根据某种等级标准,把这些苦难分门别类,毫无意义,几乎令人作呕。”身为一名学者,我理解罗尼·布劳曼的感受,但不赞同其观点。人道主义救援人员可以原谅,因为他们已经厌倦了非洲内战背后的情绪煽动和政治清算。在一个媒体以同样庸俗的口吻来报道种族大屠杀和性丑闻的世界,沉默是对受害者的最大尊重。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沉默是一种诚实而体面的做法。然而,同夺人眼球的媒体标题一样,沉默终会让灾难说不清道不明,灾难原本就模糊难辨,如此一来就更加杂乱无章。莎士比亚可以把玫瑰战争写成一部戏剧,但谣言和无知可能会把玫瑰战争转变成一个令人厌恶、充斥着喧哗和骚动的故事,犹如出于白痴之口,毫无价值。

我们尊重逝者,但尊重逝者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去分析逝者的死因。我们在卢旺达所看到的一切,是一个历史事件,不是一场生物灾难,也不是人类“天然”兽性的爆发。图西人和胡图人不是上帝创造的冤家对头,也不会因为图西人高瘦、来自埃及,胡图人矮短、出生于基伍湖湖畔,彼此就要把对方赶尽杀绝。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根源非常复杂,背后有许多矛盾,且跟残酷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爆发得颇为突然,民众的精神一度彻底崩溃。我们可以分析、研究、解释19世纪针对北美印第安人的种族大屠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针对犹太人的种族大屠杀,自然也可以分析、研究、解释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进程,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是一个进程的结果。

我以为,理解遇难者的死因是对遇难者最好、最恰当的纪念方式。让遇难者尘封于历史,任由宣传或简单化的陈词滥调曲解,其实是在为虎作伥,是对遇难者的不敬。人具有社会性,否认死亡的社会意义,等于第二次杀人:第一次是在肉体上,第二次是在精神上。研究历史的目的,不是要告诉读者历史的经验教训,也不是要对读者进行一次道德宣讲,而是澄清真相。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告诉我们,恶是极其平庸的。然而,我们需要理解恶的特质,剥离恶的情感冲击,追问恶的模糊性,看看那样的一个世界:杀戮者几乎与受害者一样绝望,真正的罪大恶极者却迅速地消隐于针对受害者的暴力中,而这些罪大恶极者正是在理性的状态下实施了暴力。我希望世人抛弃一种认识:非洲是一个黑暗大陆,狂躁的野蛮人互相攻击,非洲历史既黑暗又苍白。如果本书能够部分消解这样的认识(这样的认识甚至已经悄悄地进入“自由主义”思想的幽深处),那么本书的主要目的就实现了。

对于那些确信即便研究人类最惨烈的悲剧在道义上也可以接受的人来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历史事件,也是一个独特的历史事件。卢旺达是一个小国,是一个在历史上已经成型的国家,但19世纪末20世纪初卢旺达却成为一片复杂、独特、半神话了的土地。随着时间的推移,神话转变为现实。也就是说,社会、政治行为体在不同程度上从真实的世界进入被神话了的剧本(那些关于卢旺达及其人民的论述,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间)。到20世纪40年代,卢旺达人的生活、行动,可能还有情感,都在遵循着剧本而非卢旺达人更复杂的历史逻辑(当时正消隐于虚幻的历史之中)。1959年,最后一个血印图章历史地、不可避免地加在卢旺达这个被神话的创造物上。后来,这个被神话了的创造物成为一种新的历史。我们不能书写他人已经书写的内容吗?说不好。然而,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哪怕最惨烈的人类遭遇,也绝非荒诞不经,仍有其可辨识的逻辑,即便这一逻辑迥异于黑格尔所说的话:历史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呈现。

行笔至此,我得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是“卢旺达问题专家”;在业已专业化了的非洲研究界,研究卢旺达和布隆迪的专家术业有专攻;我更熟悉卢旺达以北的国家,包括乌干达。身为“乌干达问题专家”,我熟悉那里的好几个人物,他们后来创建并领导了卢旺达爱国阵线。早前,他们告诉我,他们要“返回”卢旺达,一个他们魂牵梦绕而又不熟悉的国家。当时,我并不相信他们能够如愿以偿。直到1990年10月1日,我才发现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专家”讨厌自己“被打脸”。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我竭力去了解这个紧邻乌干达腹地的小国的现状和历史,且着迷于此,即便1994年初夏的恐怖也未能让我调转回头。愿卢旺达永远和平(Amahoro Rwanda)!


[1] Rony Brauman,Devant le Mai.Rwanda,un génocide en direct.Paris:Arléa,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