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
四月四,桃花满枝。
李凡今日寿尽。
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仙师带条鱼回去吧。”
卖鱼的刘寡妇照例往他竹篓里塞了尾鲫鱼。
李凡恍惚间看见她鬓角白发。
当年总爱在鱼篓里偷塞青梅的俏寡妇,
如今佝偻如老竹。
“李仙师尝尝今天的豆腐。”
张老汉残缺的手掌托举一个小碗。
粗陶碗里盛着雪白颤巍巍的豆花。
三十多年前有一把子力气的精壮汉子,
如今也风烛残年。
“人生匆匆八十载,倏然而已。”
李凡今日并未如往常般拒绝。
反而一一谢过。
神情庄重。
郑重行礼。
“李某何德何能。”
众人惶恐。
“我等蝼蚁之命,全赖仙师春风化雨。”
齐齐鞠躬。
当再次抬起头,已不见了李凡踪影。
——
道观前的桃树簌簌落花。
老观主正在给枝桠系红绸。
褪色的绸布上歪歪扭扭绣着“长命百岁”“五谷丰登”。
是每年春祭时百姓挂的。
李凡解下酒葫芦。
发现枝头新添了条绣着婴孩襁褓纹的绸带——
上月难产的赵家媳妇,是他用最后一块灵石换了接引草。
“你身上死气比昨日又重三分。”
闻言李凡斟酒的动作却纹丝不乱。
琥珀色酒液在杯中漾开涟漪。
倒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灰斑。
“送了五十年的酒,明日我便来不了了。”
李凡声音平静。
老观主默然。
起身回屋。
许久。
再见李凡时手里多了一坛酒。
“今日这坛醉红尘,埋了整甲子。”
老观主自言自语。
启封。
酒香扑鼻。
又好似不经意问询:
“三十年前舍了筑基机缘救那一百童男童女......”
“......悔否?”
悔否?
一生的经历如跑马灯呈现:
下河救人重生此方修仙世界的欣喜,
觉醒灵根却被发现资质低下的迷茫,
修为停滞后被安排管理俗事的失意,
家族利益与凡人生死冲突时的无奈,
以及......
三十年前那个雨夜。
弟弟李玄踩着飞剑俯冲而下。
剑风吹得他站都站不稳:
“伪善!你不吃这些蝼蚁,我结金丹之日又往后拖延三月!”
——
李凡低头咳嗽。
掌心血渍绽着桃瓣形状。
随即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声音低沉:
“悔之晚矣,不如不悔。”
暮色漫上飞檐,桃树开始凋零。
老观主摇了摇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凡却笑了:
“凡人修仙,不过争那一线生机......”
无数的记忆翻涌。
真正值得记得的却没几件事。
“可若真让我回到那日,我怕是依旧下不了口。”
老观主沉默。
四周只剩李凡低低的咳嗽。
又过了良久。
老观主喃喃自语:
“无愧重于无悔乎?
或许错的人并不是你......”
李凡却不再作答。
闭上了眼。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就连死亡的痛苦都被冲淡了许多。
回光返照也好,残灯余烬也罢。
他脑海只存了最后一个模糊念头:
“不知那长生究竟是何等模样......”
花落尽。
李凡终。
夜半骤雨突至。
道观灯火通明。
——
翌日清晨。
卖豆腐的张老汉最先发现异常。
观前桃枝绽出三朵粉蕊,
而观中两具躯壳已凉透。
老观主嘴角含笑,李凡手中犹攥着青玉珏。
这是他当年救下五十七矿工性命后,矿工们凑钱买的。
张老汉的半个手掌就是永远落在了那里。
——
李凡死了。
这是清溪镇一等一的大事。
清溪镇七百余户人家披麻七日。
声声哀恸。
家家泣血。
纸钱灰烬在道观前积了三寸厚。
刘寡妇把珍藏的青梅酒洒在桃树下。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
李凡去世后三月。
三更梆子敲过七遍时,李家派来的新执事踩着青玉葫芦落在道观前。
这是个穿玄色鹤氅的年轻人。
腰间悬着三枚铃铛,落地时震得满地残桃乱飞。
镇东河堤当夜决口,却再无人持青莲镇水。
——
李凡去世后一年。
清溪镇的风水变了。
赵家媳妇抱着新生的婴孩在河边浣衣,忽见鱼群翻着白肚漂满河面;
刘寡妇的渔网捞上来尽是些长着人牙的怪鱼;
镇东张记豆腐坊的井水一夜之间泛着铁锈腥红。
——
李凡去世第七个年头。
第一场冬雪压塌了镇口的百年槐树。
树根下爬出密密麻麻的赤眼白蚁,蚕食了半个镇子的房梁。
——
李凡去世后第十五年惊蛰。
最后三户人家背着竹篓往南迁徙。
刘寡妇佝偻着腰往道观方向磕了三个头,竹篓里躺着条风干的鲫鱼。
也就是这一年的春雷劈焦了道观桃林。
——
第十八年春祭。
最后一位老妪颤巍巍挂上红绸。
褪色的“五谷丰登“四字被暴雨冲刷殆尽,道观梁柱轰然倒塌。
——
第二十三年霜降。
北荒逃来的流民在观中生火。
有人拆了供桌当柴烧,斧头劈到李凡坐化的蒲团时,青烟里浮现出模糊人脸。
流民惊叫着逃出山门,蒲团余烬中滚出一粒桃核。
桃树便是在第二年重新抽芽的。
每逢清明雨落,树根周围就会渗出淡红汁液,蜿蜒成当年青玉珏的纹路。
——
等到第三十六个寒暑。
道观残垣已爬满手腕粗的藤蔓。
唯独那株桃树亭亭如盖。
花期竟从惊蛰延续到小雪。
偶尔有采药人途经,总说在月夜听见枝桠间有棋子落枰的脆响。
路过的游商遂渐称此地为桃花观。
却无人知晓这座道观从前的名字。
——
不知何年谷雨。
有苦行僧夜宿,偶见月华垂落桃枝。
雪狐人立而拜,雪白前爪合抱作揖。
自此山民传言,每逢阴雨夜便见狐影绕树三匝。
——
又一日。
一书生仰天大笑出观而去,留词一首:
半亩桃花吞暮色,竹篓犹带春腥。
青丝换雪鲫衔萍。
瘸翁捧豆乳,俱是断肠羹。
百尺红绸缠命数,年年未系浮名。
锈剑沉沙玉锁冰。
桃枝折处,新蕊破劫灰。
——
大旱第三年。
一家逃荒难民来到此地。
衣衫褴褛的少年跌坐在观前石阶上。
身后拄着木杖的中年男人剧烈咳嗽,破麻布缠着的右脚还在渗血。
身旁妇人面黄肌瘦。
更远处,两个蓬头垢面的孩童正趴在井沿舔舐青苔。
“爹,桃树上有果子!”
名为陈嶂阙的少年惊喜地指着桃树。
暮色像掺了朱砂的墨汁在天际晕染。
桃树枝头三枚果实泛着柔光,隐约可见果皮下金丝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