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4章 天使
他们并肩而立,风从山口吹来,卷起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与硝烟残灰。
他们身后的农奴们站在山道尽头,望着那座昔日高不可攀的堡垒——卡多纳堡,曾是加泰罗尼亚奴隶们头顶的铁影,此刻却像一头倒下的老狮子,沉默、驯服。
战斗已止,喊杀声消散,唯有零星哀嚎还在角落中回响。
堡门终于缓缓开启,锈铰发出刺耳的长鸣,仿佛是这座城堡在咬牙告别过去。
高墙上的旗帜,也在此刻被缓缓降下,从风中飘落,跌在地上,落进尘埃。
城墙后的最后几名守军走出,手举过头,卸下武装,他们是疲惫、迷茫的、眼中仍带着惧意的人。
他们害怕那些农奴,因为他们低贱,没有骑士精神,会像野狗一样撕咬他们的血肉。
果然,民众开始骚动,有人捡起长矛,有人提起镰刀,眼中满是仇恨。
“绞死他们!”
“把这些国王的猎犬吊上塔楼——就像三年前的我们一样!”
仇恨是一种瘟疫,尤其在胜利之后最容易爆发成不可控的燎原之火。
杀戮的气味再次在风中翻腾。一个满脸灰土的少年,手里抓着绑布的短柄斧,正悄悄往前挤。
就在他抬起胳膊时——
陈安上前一步。
他没有拔刀,只是高举那只染血的手掌,任由鲜血流下,他的声音穿透人群:“你们都听说过,祂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为那些钉祂的兵丁祷告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他们只是迷途的羔羊。”
人群一静,有人疑惑地低语,还有人愤怒地盯着他。
陈安走到那位少年身旁,伸手轻轻按住他举起的斧柄,然后缓缓环顾四周:“你们想再造一场屠杀,只是把施暴者换成自己?”
“我们不是来复刻旧世界的。”
他停顿了一瞬,看向那些颤抖的投降士兵:“他们也不是强者,他们是被权力裹挟的工具。”
陈安将目光重新投向民众,一词一顿:“今天,我们不只是为了复仇,我们要赢得自由的资格。”
“如果我们要建立新的秩序,那就不能在第一天,就沦为屠夫。”
短暂的沉默在山风中展开,如同一张铺开的羊皮纸。
然后,有人缓缓低下了头,有人丢下了武器。一把刀掉落在地,溅起些许尘土,却没再被捡起。
愤怒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一种更高的意志驯服了。
陈安回头看向那些守军,那些曾俯视民众的堡垒士兵,一个个脸色灰白,脚步踉跄。
他们迟疑了一瞬,然后——“咚”——跪地的声音传来。
一人单膝跪下,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整个投降的队伍陆续单膝跪地,对着陈安、对着他背后那逐渐聚拢的百姓。
但他们不认为自己是败给了这些“农奴”。
他们只觉得,败的是秩序,败的是王朝,败给的是一个背后站着法兰西、甚至遥远东方的陌生力量。
于是,他们向这个东方人屈服,这个口含经义、手握兵刃,把战火与教义揉进一体的怪物。
就像西风曾跪在东风面前。
就在这时,卜弥格快步穿过人群,步入堡垒正厅。
他没有说话,径直推开那扇厚重的教堂木门。阳光洒在祭坛上,圣像精致,钟绳落满灰尘。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绳索。
“咚——”
钟声响起,震彻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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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弥格蹲在椅子边,一边把布条在陈安手臂上勒紧,一边皱眉道:“幸好没被火枪穿透——不然你这只手就废了。”
“还能动。”陈安咬牙扯了下胳膊,伤口刺痛,但肌肉还能发力。
“你倒是耐揍。”卜弥格一边绑,一边轻声抱怨,“但下次别再这么冲了,让我雇的佣兵们干这些。”
“你要是真死了,我怎么给陛下复命?”卜弥格摇了摇头。
包扎完毕,陈安站起身,甩了甩酸痛的肩膀,回头望向镇上那一片幸存的屋舍——她们还在那里。
他步伐略显急促地穿过瓦砾与血迹,推开一扇老屋的木门。
“我回来了。”陈安轻声说。
在短刀落地的声音后,伊莎贝尔第一个扑了上来,瞪着他的手臂:“你怎么又受伤了?雅克要是伤得没你重,我就要揍他了。”
“不管这些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很快就要成为一座城堡的女主人了。”
“什……什么?”安妮一下子愣住,随即双眼亮起来,“真的?”
“嗯。”陈安点头,“卡多纳堡,现在是我们的。”
伊莎贝尔虽然表面镇定,但眼底也掩不住欣喜:“你是认真的?”
“当然。”陈安笑了笑。
安妮高兴得原地转了一圈:“我小时候就梦想住进古堡!有塔楼、有壁炉,还有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窗户——”
“不过······”陈安摆摆手,语气突然转淡,“我不打算住属于堡主的那间房。”
二女都愣了:“为什么?”
陈安语气平静:“我想把那间最大的屋子,留给在这场战斗中负伤的人。而堡内其他几间,我想分给起义中出力最多的农民和我们从巴黎带来的民兵。”
伊莎贝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她知道陈安这是在收买人心,于是率先表态:“你打下来的城堡,你决定就好,我们支持你。”
“不过我还是留了一间还不错的套房给我们,有真正的床,我已经让人烧了洗澡水。”
“不过你们到时候得帮我洗。”,陈安说完,向她们展示了下自己染血的双手。
伊莎贝尔一边把安妮往门口推:“那你先洗,我先去揍雅克。”
陈安看着两人走出屋子,目光才稍稍柔和下来。
他没说——他给自己选的那间客房,正是他前世住过的那个房间,那时他仰望石墙,如今他以叛乱者之名,重新登堂入室。
城堡的石门缓缓开启,陈安尚未迈步,便听见堡内回荡着粗粝的歌声。
是《收割者之歌》。
不像宫廷赞美诗那般庄重和谐,它野、哑、杂,却带着从泥土中长出的力量。那是农奴们破喉咙喊出来的旋律,不讲节奏。
陈安停下脚步,静静听着。
就在他转身,准备踏进权力的正厅时,衣角被轻轻拉住。
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赤脚,脸上有血迹和泥印,眼睛却清澈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产物。
“您是……天使吗?”,她仰头问,嗓音轻得像从梦里飘出来。
陈安微微一愣,然后缓缓蹲下,与她视线平齐,用汉语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天使?”
他是汉使,天使本就是形容他的,也不知道是哪个传教士给这个词添了些宗教意味。
“我确实是天使。”,他嘴角微微上扬,目光落在这双小小的眼睛里,“只是——派我来的那个‘天’,已经被打破了。”
女孩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抿着嘴笑了,然后她松开手,跑向人群,消失在火光和歌声中。
陈安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语,最终只是吟出一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要是补不了的话,那便教日月换新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