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来而有往
更关键的是皎然喜欢他,他看着别人时,眼中有孩子一样的纯真,养在府中从未出去见过世面的小公子,对他遇见的每个人都和善。
穆衿和步月师兄不一样,和她每个师兄弟都不一样,穆衿不会出言不逊,一句脏话也不会说。
他不会盯着侍女做活清扫时露出的白皙手臂发呆,不会言行轻浮,也不会跟师兄们一样喝得醉醺醺了就去镇上的窑子玩。不过,他好像也没有一个朋友。
要是他也在会英门就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去爬山,在客栈里做跑堂,人动起来就不会这样苍白了。
都督大人为他安排的事情,他必须要按时做到,去那里,要做什么,停留多久,都是都督大人来掌控。
更多时候,皎然觉得他像是一只笼中鸟。
她以为他已经快睡了。
可是他开始说个不停,“我很怕再做那个梦。”
皎然没注意刚才他说的话,“什么梦?”
“唉——就是我说有蛇钻进我被窝的梦。”他对皎然的敷衍有几分难以察觉的不满。
皎然啧了一声,“不会的。”
阿娘说女子做梦梦见蛇,可能是要怀孕了,那男子做梦遇见蛇呢?
“都督府有数不尽的山和园林,蛇虫鼠鸟自然也多,你怎么知道没有蛇进来?”
“因为我看了床上和床下,都没有蛇,门窗我也看了,保证没有,我不骗你。”
“那你说,我为什么会梦到蛇?”
“可能是公子什么时候不当心看见了蛇,所以晚上就梦到了。”
“我真怕蛇会毒死我,吐着信子,长牙里藏着毒。”
皎然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他这些奇怪的想法是哪里来的。
他叹了口气,“我是出去想透透气,结果被你抓回来了。”
皎然无奈道,“外面好冷,你再站一会儿会冻坏的。”
她忽然想到,“对了,刚才我就在门外守着,公子是怎么出去的?”
他指着窗子。
“奇了,你的动静还真小,我都没有听见你翻窗。”皎然笑了声道。
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看来我还是有些厉害。”
“厉害?”
“我要是从窗子翻出去逃跑,你们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了。”
皎然笑说怎么会,“就算你出了院子,门外,苑外,府里到处都是侍卫,他们……”
皎然说了一半,忽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假如眼前这个人想要逃跑,从这个笼子里逃出去,几乎是绝无可能,只要这只飞鸟想要震翅,那双藏在黑暗中,都督的大掌就会聚拢,握住他。
不过,他这么虚弱,都督大人不敢放他出去,也合情合理。
“很晚了,公子该睡了。”皎然用这句话想要结束他们之间的交谈。
他说他还不困。
皎然让他看会儿书。
“我只会越看越精神。”
皎然说真奇怪,“我一看书就犯困,你不会吗?”
他摇头,“观书明如镜,论事才能胆满躯,看书又怎么会犯困?”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同他说了。
皎然捧起灯要出去,他急忙撑起上半身叫住,“你要把灯拿走?”
“这是守夜的灯。”皎然解释说。
“我有些怕黑,你别拿走灯。”
皎然说好吧,“我就把灯放在这里。”
“你……你也别走,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比起外间,这里还有个暖炉,要暖和多了,皎然也不想走,坐到床边的圆凳旁说,“好,我不走,你睡吧。”
“你要不给我念念书吧,以前染泓就常常为我诵书。”
皎然没说话,心里骂了一声。
“哦,对不住,我忘了你不认字。”他看上去似乎很抱歉。
皎然真不想搭理他了。
“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
我不会。
“你讲个故事我就睡着了。”他跟孩子一样磨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不会讲故事,又不是说书先生。”
皎然拒绝了,即使她曾经给孩子们说过很多故事。
“点香吧,屋子里有股寒气,点暖香。”他说。
什么是暖香?皎然问。
穆衿披着被子,走到了香炉旁,草草将香料铺在其中,点了香合了盖,一股乳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袅袅升起。
皎然打个瞌睡,再不睡就快要天亮了,他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捯饬香。
“公子,实在太晚了,你该就寝了。”皎然催促他。
他说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她迷糊了一下,已经很困了,一不当心又被他绕回来了,“讲什么?”
“鬼,你会不会讲鬼故事?”他脑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总让她无言以对。
皎然无奈,“世上没有鬼。”
“你没有听说过鬼的故事?”
“没有。”皎然撑着脑袋说,眼皮发沉。
“以前我的乳母给我说过一个,你想不想听?”他趴在枕头上对皎然说,眼睛在桌边一盏油灯的照射下映出如水波中鱼儿鳞片的光芒。
皎然说,“你想说就说罢。”
他开始说个不停了,“从前有个画鬼十分高超的书生,有一次,他请朋友来鉴赏他的画,很多人都夸赞他的鬼画已经炉火纯青,只有一个朋友不以为然,觉得他的画都是废纸。”
“为什么,那个朋友和他不对付?”
“不是,那个朋友说,‘你连鬼都没有见过,怎么会画出真正的鬼呢?’”
皎然笑道,“世上谁见过鬼?都是口口相传,以谬传谬而已。”
“后来那个书生就说,请这个提出异议的朋友过三日再来。三日过后,他的朋友来到他们家的窗前,远远看见他手里有一副画的乱七八糟的画作。他敲门想去看看这是什么画。
接着他听见门里有一声古怪的嘶吼,不像人声,似马鸣又似鸟鸣,这之后,门里的书生长叹一声,倒地死去了。等他的朋友打开门,只见他手里那副画,画卷上空白一片。地上书生头发冲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没有了呼吸。”
皎然慢慢坐直了身子,觉得这屋里凉风阵阵,再去看床榻上那人,已经连连打哈欠,想要睡去了。
她不时朝身后漆黑处望去,怎么看都觉得屋里鬼影重重。
这下好了,换她睡不着了。
“公子,你困了?”她推推他的肩膀。
穆衿嗯了一声,闭了眼不再回答她。
“公子,你看外面月色还挺好,要不要披衣出去看看?”她又推他肩膀。
穆衿微微皱眉,翻身朝里面睡去,“我起不来,太疲倦了。”
方才还说自己睡不着,现在就起不来了?!
皎然将圆凳子推开,自己坐在了床边,靠近穆衿。
他察觉到床边坐着人,将压在皎然屁股下的袖子费力扯出,扭头睡眼朦胧问道,“你为何坐我床上?”
“哦,我是怕公子一会儿踢被子,想给公子掖一掖,公子睡吧。”
他把脸朝里,微不可见地扬起了嘴角,“好。”
“公子,睡了吗?”
“还没。”
“我给你说个吧。”
“可你不是说你不会?”穆衿疑惑。
夜是最好的掩护,在夜色和黑暗中,谁也不必戴上面具了。
“哎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听不听?”
“你说吧。”
“很久以前,有个书生,以为自己十分善于弹琴,他就那么弹啊弹啊,可是始终也无人赏识他的琴艺。”
“是吗?我也会弹古琴。”
“公子别打岔。这个书生他就悲哀世上无知音,抑抑不乐。有那么一日他闲来无事,就抚琴消遣,就在这时,他忽听见隔壁的邻居传来叹息声。”
“他的邻居就是他的知音?”
皎然死死忍住笑意,继续说,“对啊,这个书生就跟你所想一样,他开心极了,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没一会儿啊,就到了邻居家门口叩门求见,问她是不是能听出琴音中的情感,旁边邻居大婶开了门后,说,也不是,以前儿子还在世的时候,就用弹棉花养家,你这小伙子弹奏起来,酷似我儿子弹棉花的声音,我一听,不知不觉就悲从中来。”
他静了片刻,扑哧一声笑了,伏在床边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到我了,我再给你说一个。”
“别说鬼故事了,怪吓人的。”
“行,那我说一个神仙的故事。”
“你看见神水苑门口那棵大树没有?”
“我们出似愚苑后,路过的那个神水苑?”
“就是那里,你还记得有一棵参天大树吗?”
“记得,很粗呢,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粗的树了。”皎然凑近他,瞌睡早就没了。
“都督府年纪最大的老人说,她少女时的同伴见到一条龙盘踞树干之上,人一来,它就也化为人形了。”
“真的有龙吗?”
“我也没有见过,后来据说亲眼见过龙的那个侍女,就生了重病,他们说是冲撞了龙神。”
“然后她就死了?”
“当然没有,她跪在那棵树下,趁着没人的时候,割破手腕,用血浇灌树,祈求龙神原谅她泄露了见到它的事。”
“龙神原谅了没有?还是她死了?”
“没死,都督府的老人说,龙神见她可怜,饶恕了她,还给她一颗果子,她吃下了,从此后容貌不变,即使过去了十年,她的容貌还像是少女之时,府里的人都很诧异,多年后的一天,她忽然消失了,他们都说她是成仙了。”
皎然眼睛瞪得像牛眼,“真的有人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也许只是府里人道听途说。他们还说那树是仙树,要是机缘巧合,还会有人跟那女子一样成仙。”
……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