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十三号房
四日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应天府。
城外早已聚满百姓,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只见人群中叫骂声四起,臭鸡蛋、烂菜叶雨点般飞来,砸得队伍狼狈不堪。
不过大多数人怒骂的对象,显然是范廷献。张辅只是被波及的可怜鬼——身上沾了几块菜叶,还吃了两个臭鸡蛋。
在人群中,张辅忽然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柏如晦和闻鸢。
两人站在巷口远远张望,神色紧张。张辅这才想起,当初去诏狱时,还答应过要回家吃饭,结果一去不返,如今竟落得这副模样,只是没想到,她们竟一路追到了这里。
很快,一行人便被押入应天府诏狱。
三次踏入诏狱,前后不到一月时间,古往今来,恐怕张辅也是头一份了。
不过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那讨人厌的陈彦通,而是熟人王连。
王连是自告奋勇来的,陪同的还有徐老。
牢门吱呀一声推开,徐老站在门外,望着铁栏后的张辅,缓缓叹了口气:“你确实是活着回来了。”
张辅抱拳一礼,笑道:“承蒙徐老关心。”
王连一进牢房,满脸愁容,走到张辅前,压低声音道:“情况我都了解了。您这次……千不该万不该,竟当面顶撞指挥使大人。”
张辅叹了口气,摆摆手:“我只是想一口气把麻烦全断了,没想到闹这么大。”
说着,他朝王连招了招手:“王前辈,您靠近点,我问个冒犯的话。”
王连皱着眉靠近了几分。
张辅低声问道:“卢御史……他上头,还有人吗?”
王连闻言脸色骤变,猛地后撤两步,左顾右盼,压低嗓子骂道:“胡说八道!你找死吗?咱们锦衣卫,上头只有圣上!”
张辅一脸委屈地看着他:“都这个时候了,王大哥,你就别绕弯子了。救救我吧。”
“我说过多少次了,官场上称职务,不许乱叫。”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张辅道:“你跟我透个底,到底有没有人能救我?”
王连见他如此,皱眉沉思片刻,才微微点头,眨了眨眼。
张辅见状,继续低声道:“如今凉国公出事,我父张玉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但他是个急性子,若贸然入京,怕是也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所以……王大哥,再靠近点。”
“你又要干什么?”王连虽嘴上埋怨,还是凑近了些。
张辅附耳低语,悄声说了几句。
王连听完猛地瞪大眼睛,脸色一变:“你是说——范廷献背后另有其人?那封真正的密函你……藏在府衙井边?”
张辅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信如果能送到真正能管事的人手里,也许我还有一线生机。”
王连神色凝重,脑海中念头翻涌,迟疑未决。
张辅望着他,语气一字一顿:“王大哥,有些事不是我们该判断的。锦衣卫为何而设?就是为圣上探实情、辨忠奸。如今若再瞻前顾后,岂不辜负了这身飞鱼服?”
王连沉默良久,终于眼神一凛,转身对徐老道:“这几天,这小子就交给您照看了。”
徐老微微颔首,淡淡回道:“我会盯着他的。”
应天府皇宫,御书房。
殿中香炉袅袅,黄漆金钉的书案后,一道苍老却威严的身影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人须发皆白,面颊深刻如刀,眼窝微陷,却有一道凌厉寒光透出,仿佛只要他微微抬眸,便能令百官噤声、山河肃穆。
他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年事已高的他,虽身着便服龙袍,仍威仪不减。即便手中未握兵刃,但那只握笔的手依旧粗如树根,青筋蜿蜒。御案前摊开的,是一封刚刚呈上来的奏疏,而他却迟迟未动笔,只静静凝视。
跪在案前的蒋瓛,额头贴地,满背冷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良久,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目光沉如死水,却透着逼人的寒意。他盯着跪伏在地的蒋瓛,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
“张辅——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咱家的诏狱里三进三出!你们这些锦衣卫,是吃干饭的么?咱家留你们,是干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沾着墨水的狼毫掷出,笔锋划空,溅得蒋瓛一脸墨迹。
蒋瓛不敢擦,只低头惶声道:“是属下无能。”
朱元璋冷哼一声,怒意未消:“无能?你们是真无能!连张辅的底细都摸不透,咱家怎么把蓝玉交给你查!你叫咱家怎么信你?”
蒋瓛急忙叩首:“请圣上放心,属下一定竭尽所能,彻查凉国公。”
他顿了顿,见朱元璋面色仍不缓和,便咬牙道:“包括张辅,属下怀疑……他极可能与蓝玉同流合污!”
朱元璋目光微凝,转身背手踱了几步,半晌冷笑一声:“算了……这小子滑得很,咱家要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蒋瓛抬头:“那是否明日召见?”
朱元璋摆摆手,声音森寒:“不急。咱家要磨磨他的性子——把他送去诏狱的十三号房。”
蒋瓛闻言脸色一变,惊道:“十三号?那可是关押极刑重犯之地……”
朱元璋目光一斜,冷冷打断:“怎么?咱家下的旨,你也敢置喙?”
蒋瓛连忙叩首:“属下遵旨!”
朱元璋缓缓坐回御案,淡淡道:“七天。若他命硬,还活着,你再带他来见咱家;若他死了……就当白眼狼一条,死了也罢。”
御书房内重归死寂,唯余香烟缭绕,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霜。
次日一早,张辅刚咬下一口馒头,还未来得及嚼碎,牢门便“砰”地一声被猛地推开。
两名锦衣卫冷着脸走进来,二话不说便一左一右揪住他胳膊。
“哎哎哎!干什么!我还没吃完——”张辅惊叫着,馒头与那碟咸菜被拖落在地,滚入阴影之中。
“少废话!”那名带头的锦衣卫一巴掌将他脑袋按下,强行拖出了牢门,沿着阴湿的长廊,往地牢更深处走去。
脚步声在甬道间回荡,仿佛无数阴魂低语。
“子……丑……寅……卯……”张辅一边被拖,一边低声默念,每下一层,头顶的木牌便会换一次字,代表一间比上一层更“特殊”的牢房。到了“亥”字时,他以为已到底。
可锦衣卫却没有停。
“还……往下?”他忍不住出声。
回应他的,是更深一层的黑暗——以及一块摇摇欲坠、裂痕斑驳的破木牌,上头以朱漆涂着三个歪斜大字:
“十三号。”
空气中弥漫着湿腐与铁锈混杂的恶臭,一道破旧厚重的铁门嘎吱作响地被拉开。
“进去吧你。”话音刚落,张辅便被猛地推进去,重重摔倒在湿滑的地面上。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世界瞬间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