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贾赦的诛心直言(4K8)
荣国府。
贾母昨夜不知想起甚么陈年往事,辗转半宿没睡好,今晨起晚了。
用膳时又得知贾赦早早领人去了东府,心里无奈,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
鸳鸯见她忧思,借着天儿好,搀扶着老太太跟院子里走了一圈。
“到底是暖起来了,赶明儿老祖宗去后面荟芳园瞧瞧,花花绿绿,那边儿才好看的哩。上月花神节,小姐太太们都顽疯了。闻着花香,听听鸟叫,保准您不再唉声叹气。”
鸳鸯是个细心的,这话听着熨帖,贾母笑道:“叫你跟着一道去顽,你又不去,偏爱守着我这个老太太。”
鸳鸯道:“换了别个来伺候,在您老身边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别说哄您开心,怕是连个周到都保不全。如今一大家子仙女儿从早到晚围着您,若是我,可一丝愁苦都生不出。”
老太太拍拍她的小手,到底未说原因。
只盯着墙脚小池中的一尾金鲤叹道:
“不过是些老早的旧事罢了,不值一说。”
鸳鸯不再问。
贾母抬头便见跨院墙而入的一枝三色堇。
晨光下,花瓣深紫,花蕊金黄,虽小巧,颜色却无比贵重。
‘若他真是个没能为的,也未必是坏事。且再看看吧。’
……
回到荣庆堂,刚巧赶上一队小姐妹过来请安。
贾母展颜对鸳鸯道:“倒是你说得对,这些个小仙女下凡咱家,可不就是瞧着想着便舒心?”
又见探春、惜春和前儿被接过来的史湘云都换了薄裙,唯黛玉尚裹着一件青白双色锦缎拼接的水田小夹袄,且面色不妥,当即招手唤来,抱在怀里疼爱。
“我的好玉儿,可是又犯了病?”
黛玉在贾母怀里屏息半晌,轻轻挣脱开,退了几步,用绣帕捂嘴轻咳两声,才说无妨,“昨儿夜里开始咳,怕是风寒,可不敢靠老太太太近。”
贾母倒也没遣人唤郎中,只因她这外孙女儿每到换季差不多都如此。
“也得仔细着。”
又看向叽叽喳喳的几位,眯眼笑问:“可都吃了早膳?”
“爱姐姐要去东府,起得早,我们都跟她一道吃的。只林姐姐昨晚没睡好,着急过来给老祖宗请安,没来得及吃。”
一袭红裙,肤白如雪的史湘云没个正形撑坐凳子上,答道。
贾母闻言让鸳鸯叫人再上两碗粥,对黛玉笑道:“清早我也没吃几口,走了一圈又饿了,你陪我用一些。”
黛玉平素便数着米粒儿吃饭,身子一难受,更不想吃,但老太太发话,只得应下。
两碗滴了香油的玉田碧粳米粥上桌,祖孙俩慢悠悠吃着。
黛玉舀一勺,吃两粒,半天不见少。
这时,刚刚睡醒的贾宝玉也赶了过来,挤开共坐一个玫瑰椅上的史湘云和小不点儿贾惜春,凑在林黛玉身边,嬉皮笑脸道:“好香,让我多闻闻。”
林黛玉睨他一眼。
“稀罕了,这府里还容宝二爷饿了肚子忍馋?便要吃,使唤人填两个肘子一道送来。偏你这脸比东府那个裹着纱布的还大,怎巴巴盯着人家碗里的?馋也不分你,这是老祖宗专门赏我的。”
史湘云听她说贾宝玉一顿早饭要配两个肘子喝粥,又想起早前贾蓉那副猪头尊容,乐得捂住肚子。
“哎哟哟,不行了,林姐姐这张嘴…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
梳着双丫髻的小惜春更是笑出鹅叫,张大嘴,露出一口小豁牙。
探春见贾母笑得直抽抽,连忙过去帮着顺背。
贾宝玉笑骂:“好个不识好人心的林妹妹,我哪里是说这米粥香,本是称赞你袖中幽香,倒是叫你编排一顿,还拿我与那种恶心骇人的容貌相比,今儿可再不饶你!”
说着就要挠她的痒,黛玉哪敢在长辈面前由他胡闹,红着脸躲开。
“便是和平日一样的香囊,怎你就闻出稀罕来了?”
贾宝玉:“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
其实他闻出的不是新鲜,而是盘桓脑中多日的旧香。
今天病娇娇的黛玉,是他最喜欢的那幅形容,几与那日荟芳园中一见忘神的秦氏比拟,身上的味道更是有几分像秦氏。
是以情难自禁之下,夸起这冷幽的气质与香气。
凭黛玉之聪慧,也只猜到一半。想着即便被人夸赞,竟也是夸病容?
愁上心头,嘴上自不再饶人。
“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又或者你一早吃了新鲜的胭脂?”
闻言,更是满堂哄笑。
宝玉臊红了脸,左看看右看看,见大伙都在笑他私底下的“不良行为”,登时怒火攻心,一把撤下金环上坠着的血红玉佩,吼道:
“林妹妹既都没有,还因你气我,我便砸了你这劳什子玩意儿!”
室内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枚被掼在地毯上的红玉跃起又落下。
探春搂住被吓哭的小惜春,史湘云更是上前扶住唬得脸色刷白,几乎跌倒的林黛玉。
倒是鸳鸯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跑过去拾起来,绣帕擦了擦,仔细看了一番,拍着胸脯说:“还好还好,没摔坏。宝二爷你也太…”
贾母一把搂住宝玉:“这孽障,你若生气,打人骂人容易,又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哭道:“别个都没有,偏我有,惹得林妹妹生气,还说甚么灵验?可见不是个好玩意儿。”
贾母哄道:“你妹妹哪里生气了?不过同你顽笑,偏你小题大做,不吓哭一个两个不罢休!不信你问她,可是生了气?”
林黛玉两行清泪静静流,心里苦涩难言,只惨然晃晃头。
“可瞧见了?并不曾气。”贾母继续哄怀里的宝玉。
贾宝玉任鸳鸯过来帮他重新挂好“命根子”,心里那一时沸腾的热血,已被哭起来美丽翻倍的林妹妹的眼泪压了下去,只余五分后悔。
另五分,则是庆幸,林妹妹到底愿意为我流泪。
便这时,门口传来冷冷一声:“请家法,拿大棒来!看我不打死这个一大早就作妖的孽障!”
贾宝玉整个人忽地浑身僵直颤栗,盆地似的大脸整个发麻,冷汗流了一后背。
原来贾政并王夫人、贾琏、凤姐儿也过来请安,听着屋里闹腾,站在门口观望有一阵了。
……
一通喧哗后,贾母和王夫人好说歹说护住了贾宝玉,到底没让贾政动手。
自己儿子说不得打不得,愈发被娇惯得不成样子,贾政气得胡须抖抖。
贾母对他道:“宝玉还小,又素来娇养着,怎受得了你几棒子!再说,他们兄弟姊妹平日里斗嘴打闹也是有的,你又胡乱发什么火!”
知道前因后果的王夫人始终眯着眼看向林黛玉,手中念珠拨得极快。
闻言,下意识对宝玉道:“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
说完立即觉得不妥,见贾母脸色沉了下去,林黛玉更是浑身一抖。
便连忙往回找补,笑道:“如今老太太拿你当心尖尖疼着,不比你大姑姑当初差几分,你可不许恃宠而骄,颦儿身子骨不好,你当哥哥的,要爱护疼惜,怎好动不动跟人家斗嘴?打闹就更不像了。”
最后看向林黛玉,满目慈祥,端的一幅菩萨面孔。
“颦儿,舅母替他跟你赔个不是,可不许恼了。”
黛玉紧紧抿着嘴儿,小手缩在袖子里攥着帕子,形容较弱无比。
她至今仍记得当初刚刚来贾府时,这位二舅母看似维持礼教,实则是为警告的那句“离宝玉远些”,所以多年来,她在人前从不敢真个与凤凰一样惹眼的贾宝玉如何亲近。
娘不在了,爹爹相距千里,她自认活得已经很小心仔细,却…
福了一礼,弱弱道:“并不曾恼。”
一旁,王熙凤冷眼旁观,差点笑出声。
她素知自己这个姑母从进贾府就因为人木讷不受老太太待见,当初那个小姑子没出阁前又时常仗着牙尖嘴利讥讽她,后来人家“十里红妆”嫁给四世列侯探花郎,更是酸得不行。
何况大家都看得出,贾母正将林黛玉当孙儿媳妇养着。
如此总总,倒是把怨气转到这个侄女儿身上了。
‘身子骨弱…啧,这话说的,要不要再明显一点?’
贾母笑道:“这话说的在理。玉儿,太太也是心疼你呢。”
黛玉又对王夫人行礼:“谢舅母挂记。”
贾母见状,问王夫人:“前儿听你说这个月玉儿的人参养荣丸制好了,可取了回来?”
王夫人道:“已到了。金钏。”
一个清秀的丫鬟走过去,递给林黛玉一个瓷瓶。
王夫人:“颦儿可要按时吃。”
黛玉轻轻应了。
三句两句,又是一派和谐。
王熙凤这才敢提别个,瞥了眼旁边坐着的贾琏,见其望着门口的几个丫鬟发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秀足踹他一脚。
贾琏回过神来,起身上前道:“老太太,大老爷去东府有一阵了,怕是那边库藏冗杂,我也过去帮着打打下手吧。”
贾母如何看不出他们夫妻的小算盘?
心里一阵腻歪,只挥挥手。
“愿意跟着折腾就去吧。”
贾琏大喜,回身冲王熙凤挑挑眉梢。
王熙凤亦露出艳艳浅笑。
与秦氏交好归交好,提醒归提醒,全了情谊后,若那边实在不顶事,她也不愿错过这发财的大好机会。
而贾赦过去已一个多时辰,想必是秦氏果真没顶用。
那成想,贾琏刚出门不过盏茶时间,就满脸无奈地退了回来。
凤姐儿差点说出“忘了麻袋不成?”,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只愕然道:“怎么?”
贾琏朝她微微晃头,抱拳对贾母说:“老太太,大老爷回来了,瞅着气冲冲的,怕是出了什么差错。”
……
未几,丫鬟们留在厅外廊下。
贾赦黑着脸急行入内。
身后跟着小跑追赶的邢夫人,最后是脚心都撵痛了的贾迎春。
见这一家三口鱼贯而入,其余人都看愣了眼。
凤姐儿不好直接出声询问,看向贾母。
贾母道:“也是奇了,你们兄弟俩今天都不待见我不成?怎露面都阴沉着脸?”
贾赦、贾政:“……”
贾赦跪地叩头,给老太太先请了安,才站起来说:“怎敢对母亲不孝?实在是东府那边太不像话。”
贾母更是纳罕:“再不能。珍哥儿媳妇一向知礼恭敬,虽我先前着她在府里多操持上心些,但往前她就不愿意抛头露面,今儿你得了我的应允过去,她能不从?再者,本就是好心帮衬,她可是多心了?”
贾赦道:“不是珍哥儿媳妇,她倒是明白人,并未多说,很配合,遣了赖升主事,没上前参和。”
贾母讶道:“那难不成是蓉哥儿媳妇?”
问出来,自个儿都笑了,晃晃头说:“她都不可能出面。”
说着,似想到什么,心里一咯噔。
贾赦:“是蓉哥儿下地了。”
贾母:“!”
其余人也是一惊。
虽几个小的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事儿,但听到贾蓉康复了,不禁隐隐泛出些难明情绪。
这两月来,家里出现最大的事,谈论最多的事,都跟东府有关。
一是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贾蓉,为给太上皇做法事,浑身骨头都被敲碎了送回来,据说九个人里,只他活着,真真的九死一生。
而受伤后,似乎与从前听闻不一样了,尤其对夫人秦氏,很是宠爱维护。
再来就是见过两面,更多是从迎春嘴里听说的豆豆真人的稀罕事儿。
又会剑术、又会道术,说话大大咧咧特别好顽,完全就是个女孩子堆儿里的稀罕人物。
最后,便是族长珍大哥的“英伟”事迹了。
虽老爷太太们刻意压下那些说法,可那些下人婆子平日没事儿就以嚼舌头打发时间,那些大嘴巴又如何捂得严实?
吃小妾、吃马粪、扮女人…桩桩骇人听闻。
所以,西府闺阁里多日来最密集频繁的话题人物,便是隔壁那一小家子了。
黛玉也将刚刚的委屈凄苦统统抛到脑后,同几个姐妹相互眼神交流,认真听着贾赦不住描述上午没见着的西洋景儿。
当听见贾赦嘴里的在长辈面前忤逆拔剑,实为贾蓉为保护两个丑丫鬟而挥剑怒斩寿喜四臂时,连门外竖耳倾听的丫头们也不禁倒吸凉气。
脑中那骇人又英武的拔剑一斩,实在画面感满满。
贾母和王熙凤等太太小姐仍在惊愕愣神中。
贾琏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自个儿没去,好囚囊的,蓉儿那软柿子脾气竟能做出这等奇事来?
当下喃喃道:“寿儿喜儿素来受珍大哥宠爱,如今…珍大哥若清醒了,蓉哥儿怕不好交待。”
贾赦闻言大喝:“交待?给谁交待?我看他如今是仗着外人的势,根本不将家中长辈放在眼里了!珍哥儿便是好了,怕也经不住他来上一剑!”
——嘶
这话说得太诛心了。
挥剑砍老子,是要千刀万剐、连累宗族的。
贾母终于回过味来,“确实太不像了。等明儿我亲自去问问。”
不是,就这?
贾赦:“……”
他皱眉道:“他既已能走能跳还能舞剑,竟没想着先来给老太太请安,反倒是猜忌我去抢人家银子,呵,明儿便是老太太亲自过去又如何?他能理会?”
这话,更诛心。
若说贾珍为族长,是东府脸面,是家族脸面。
那资历最老的一品诰命史老太君,便是整个宁荣两府的定海神针。
说白了,贾姓一族在外的骄奢风光,全靠老太太这一张脸。
贾蓉若连她的面子都不顾,那真是活腻歪了。
贾母平素连府里的俗事都不怎么插手,只要不妨到她高乐,便整体放权。
可谁人敢驳她的脸面,干系太大太广,决计不能忍。
贾赦说到了点子上,贾蓉别的如何且不提,既能下地,竟果真不来请安?
想当初封在柜子里时,她还巴巴折腾过去好几趟呢。
“来人,”一拍扶手,沉声道:“让他过来,走不得就坐轿子坐车马,不拘仗谁的势,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在这间屋子里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