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碎瓷
庆历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二月未尽,何府后院的牡丹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开了花苞。
十四岁的何晚棠站在回廊下,望着那丛魏紫姚黄。
“四姑娘,主母唤您去前厅。”小丫鬟春桃匆匆跑来,额上还带着汗珠,“曹夫人带着表小姐来了,还有礼部郎中家的千金。”
何晚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褙子,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连耳坠都选的最不起眼的米珠。这副打扮在满园春色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正合她意。
“我这就去。”她轻声应道,脚步却不急不缓。
路过芷兰院时,她瞥见三姐姐何晚芷正倚窗读书,脸色仍有些苍白。自两年前那场大病后,三姐姐便深居简出,连这样的场合都免了。
前厅里已经笑语喧阗。何晚棠在门外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气,做出那副惯常的木讷表情,这才迈步进去。
“晚芍,快给曹夫人看看你新作的牡丹诗。”赵氏满脸堆笑地拉着嫡长女的手,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我这丫头虽不才,但在汴京闺秀中也算小有名气。”
何晚棠不动声色地扫视厅内。
曹夫人穿着绛紫色团花褙子,发间的金凤钗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身旁坐着个穿杏红衫子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想必就是那位表小姐;而坐在右侧的蓝衣姑娘气质沉稳,应该就是礼部郎中之女。
何晚芍矜持地行了一礼,展开一幅绢本。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映得那手簪花小楷越发秀气。
何晚棠站在角落,却能清楚地看见诗中有个“艳”字写错了偏旁——这位才女姐姐昨晚定是又熬夜绣花,今早才临时抱佛脚。
“好诗!当真是好诗!”曹夫人拍手称赞,目光却越过何晚芍,落在了何晚棠身上,“这位是?”
厅内突然安静了一瞬。何晚棠能感觉到赵氏的眼神像刀子般刮过她的后背。
“哦,这是我家四丫头晚棠。”赵氏语气淡了几分,“性子木讷,上不得台面。”
何晚棠福了福身,并不辩解。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介绍,甚至暗自庆幸嫡母这般轻视她。
她的目光落在厅堂正中那尊御赐青瓷花瓶上——那是去年父亲因主持祭祀有功,仁宗皇帝亲赐的贡品。
花瓶摆放的位置十分微妙,正好在她与何晚芍之间。
“晚棠,去给曹夫人斟茶。”赵氏突然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何晚棠心中一凛。
这是个局。
她昨日偷听周妈妈与洒扫丫鬟的谈话,知道这尊御赐花瓶前日就被何晚芍不小心碰出了一道裂纹。
如今嫡母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花瓶,无非是想看她出丑。
“女儿遵命。“”柔声应道,缓步上前时已经将厅内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曹夫人眼中带着好奇,表小姐一脸轻蔑,而那位蓝衣姑娘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茶盘上的青瓷茶壶泛着冷光。
何晚棠端起茶壶时,果然看见何晚芍的裙摆微微一动,那绣着金线的牡丹纹样正好挡在她必经之路上。
若是平常,她或许会假装绊倒,但今天......
“啊!”
茶壶“恰好“碰倒了花瓶,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尊珍贵的御赐之物摔在地上,碎成三片。
何晚棠在碎片飞溅的瞬间,已经计算好了角度——最大的一片会滑到曹夫人脚边,中等的那块落在赵氏跟前,而最小的那片则滚到了礼部千金裙下。
“母亲恕罪!”何晚棠立刻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却清晰。
“女儿见花瓶上有道裂纹,本想提醒,却失手......这花瓶怕是早就有损了。”
赵氏脸色煞白,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御赐之物损毁,轻则丢官,重则问罪。
她正要发作,却见何晚棠已经捡起碎片,手指灵巧地将它们拼在一起:“您看,这断裂处颜色发暗,分明是旧伤。”
曹夫人凑近一看,惊讶道:“果真如此!这裂纹边缘已经氧化了。”
她转向赵氏,“妹妹怎么如此不小心?御赐之物有了损伤也不及时修补?”
何晚棠低着头,唇角微微上扬。
她昨日偷听时就知道,赵氏原本打算今日过后悄悄找人修补,却不想被她当众揭穿。
此刻嫡母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最后强压成一副懊悔模样。
“你这丫头!”赵氏惊疑不定地看着何晚棠。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庶女,今日这一手玩得漂亮极了——既保全了何家颜面,又暗指她这个当家主母疏忽职守。
“母亲,”何晚棠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含着泪光,“白姨娘教过女儿一些接补之术,或许能修复此瓶。”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曹夫人最先反应过来:“还不快试试!”
何晚棠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种研磨精细的药粉。她向春桃要了鸡蛋清,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成糊状,然后仔细地涂抹在断裂处。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修补瓷器,而是在抚琴作画。
“这是白芨粉和骨胶,”她轻声解释,“加入少许明矾可以加速凝固。”
不到半个时辰,花瓶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原状,只是凑近看才能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接痕。
何晚棠最后用丝帕蘸了桂花油,轻轻擦拭瓶身,那青瓷顿时焕发出如玉般的光泽。
“妙手!真是妙手!”曹夫人拍手称赞,拉着何晚棠的手仔细端详。
“赵妹妹,你这四姑娘可了不得,沉稳又有巧思。这修补之术,连宫里的匠人都未必及得上。”
赵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嫂子见笑了。这丫头平日跟着她生母学了些粗浅医术,没想到竟派上用场。”
那位一直沉默的蓝衣姑娘突然开口:“《本草纲目》有载,白芨黏合之效堪比漆树汁。四姑娘能活学活用,实在难得。”
她向何晚棠微微颔首,道:“家父常说,女子通晓医理,乃是持家之本。”
何晚棠心头一震。这位礼部千金看似在夸她,实则是在驳斥嫡母的贬低之词。
她偷偷打量对方,只见那姑娘眉目如画,眼神却格外坚毅,与寻常闺秀大不相同。
“程姑娘过誉了。”赵氏干笑两声,急忙转移话题。
“晚芍,去把新得的龙井取来。”
何晚棠退回角落,表面依旧低眉顺目,心中却已掀起波澜。
宴席散去时,曹夫人特意拉着何晚棠的手说了好些话,还赏了个鎏金镯子。赵氏在一旁强颜欢笑,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今日多谢四姑娘了。”程家千金临走时,悄悄塞给她一个小瓷瓶,“这是玉容膏,对烫伤有奇效。”
何晚棠怔住——她右手虎口处确实有一道陈年烫疤,是十岁那年被何晚芍“不小心”泼了热茶留下的。
这么细微的伤痕,这位程姑娘竟也注意到了?
回到西厢房,白姨娘已经听说了前厅的事。她接过女儿递来的鎏金镯子,轻轻叹了口气:“锋芒太露了。”
“女儿明白。”何晚棠低头认错,却又不甘心地补充,“但这是个机会。程家姑娘早已声名在外,同她交好对我也有好处。”
白姨娘突然捂住她的嘴,指了指窗外。何晚棠会意,转而说起今日的牡丹开得如何灿烂。直到窗外的人影悄然离去,母女二人才相视一笑。
何晚棠取出袖中的银针,在烛火下细细擦拭。
今日这一局,她赢得漂亮,却也引来了更多目光。不过没关系,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庶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