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2章 力保冯保 下
烈日下的午门,青石板滚烫如炉。
跪地的言官们双手不敢着地,只能直直地挺起上身,任凭毒辣的日光照面。
此刻,就剩下四十多名言官还在坚守。
其余人都已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躺着。
或是昏迷不醒,或是奄奄一息,更有几人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
午门广场,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从北面走来一行人。
两名东厂行刑太监在前,手中各持着一根胳膊粗的廷杖。
其后,便是十余名锦衣卫围着陈炌与那名小太监。
陈炌面色惨白,明显还没有从刚才乾清宫中缓过劲儿。
十余人来到午门广场站定。
同时,南面八位刑部大牢的人,正押着披头散发,一瘸一拐的李戴走了过来。
李戴身穿白色囚服,囚服上洇满了黑红的血迹,一群蚊蝇围绕着嗡嗡作响。
这与几日前济南府府衙的一幕,如出一辙。
待李戴来到跟前。
陈炌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避着目光立刻端起圣旨就要宣读。
这时,锦衣卫中的罗九挥手打断,一指远处跪在一起的那些言官,“陈大人,去那里执行!”
“皇上只说在午门,这不是午门吗?”陈炌反驳道。
罗九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对着周围一挥手:“去那!”
所有人都朝着那些跪地言官走去。
陈炌无奈,只能拖着步子慢慢靠了过去。
到了言官附近,他还是选择退到了稍微远一些位置。
“陈大人,宣读圣旨吧……”罗九对着那些跪地言官大声喊道。
陈炌微低着头,眼角眯了一眼罗九,端起圣旨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都察院右都御史李戴,身居庙堂,职掌风纪,本应清正廉明,辅佐朕躬。
然尔李戴悖逆天道,背弃臣责,私结党羽,于济南府纵火行凶,毁坏公署,扰乱政局。
更诬陷乡民,栽赃构祸,陷无辜于囹圄,致百姓怨愤,天下哗然!
此等恶行,实乃“谋逆”、“欺君罔上”之罪,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安民心?
依《大明律》,理应处斩抄家,但朕本怀柔,不忍让无辜之人受牵连。
朕特令:李戴于午门前杖毙,允其家属领回尸首。
钦此。”
午门的言官们听后,一片哗然。
一时间,交头接耳声不断。
一根根露出袍袖的手指,在面色铁青的陈炌与面如死灰的李戴之间点来点去。
“行刑!”随行小太监大喝一声。
两名东厂行刑太监把李戴朝地上一推,挥起廷杖拼命的抽了起来。
只是十余下,两名东厂行刑太监的身上就让汗水浸透,脸上颗颗汗珠滴了下来。
起初,趴在地上的李戴还“啊啊啊……”的不停惨叫。
没过多久,只是随着廷杖砸下哼唧几声,就再也没了其他声音。
那身体就像一摊流着血水的烂肉,粘在了青石板上。
罗九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陈炌,伸手指着李戴跟前位置,笑道:“陈大人?皇上让您亲眼看着,您要这样,一会儿可不好回去交代啊。”
陈炌低着头挪着步子来在李戴旁边,只用眼角瞄着那不停落下去的廷杖,时不时身体抽动一下,似是打在他身上一般。
他身前远处的那些言官,有几名是都察院的御史,出口小声问道:“陈大人,李大人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啊,您怎么没给皇上求情啊?”
“是啊陈大人,给皇上求求情说不定能饶了一死啊。”
“唉……临死还捞了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唉……”
“陈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陈炌紧抿着嘴,口中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脸上没有了一丁点儿血色。
……
乾清宫内。
朱翊钧看着跪了许久的张四维,却是向海瑞问道:“海爱卿,假传圣谕该当何罪?”
张四维猛地抬起头,与朱翊钧对视一眼。
海瑞果然是精通律法,当即回道:“假传圣谕乃‘诈传诏旨’,依照大明律,理应处以斩刑。”
张四维脸上终于露出了慌乱,他回头看了一眼海瑞,又看向朱翊钧:“皇上……”
朱翊钧将书案上的一份文书丢了出去,落在了张四维的面前。
这是张甲征在巡抚大牢里画押过的供词。
张四维伸出颤抖的双手,慢慢捡起供词。
那张纸上零散分布着豆大的血滴,就如同一颗颗钉子刺进了他的眼中。
血迹虽已干透,但手指触碰上,恍惚间还带着温度。
过了许久。
张四维抬起头看向朱翊钧,目光中隐现出了乞求,“皇上,那臭小子是一时口误,并不是真的诚心诈传诏旨,还请皇上饶恕。”
这一刻,他再也不敢提刑讯逼供的事,生怕与后面两位刑官发生争执,惹起事端。
朱翊钧冷笑一声:“张爱卿,你也知晓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一句话,张四维听得明明白白,心里清清楚楚。
这是要拿张甲征来换冯保。
现在的内阁对于张四维来说,申时行左右逢源,已经是信不过了。
他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只不过是挂着首辅的头衔罢了。
再者,这次弹劾冯保,已经是用上了能用的所有力量。
可这样再让冯保逃过去,以后就没了动冯保的可能。
就凭冯保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的报复可想而知。
张四维权衡着,这个决定迟迟未决。
朱翊钧耐心地等着,给足了时间。
乾清宫经过一阵长时间的静默后,终于还是响起了张四维声音,语气中带着决绝:“回皇上,犬子犯了重罪,微臣也不敢包庇,任凭皇上发落。”
张四维选择了杀冯保。
朱翊钧只是平淡的嗯了一声,“起来吧。”
张四维起身。
他环视周围,眼中的杀气逼退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时,小太监与陈炌重新回到大殿。
小太监躬身回道:“回皇上,李戴已经杖毙!”
“让家人来给他收尸吧。”朱翊钧随口说了一句,目光停在了陈炌身上。
陈炌眼神闪烁不定,显然还没从方才那砸烂的血肉中恢复过来。
他苍白的额头间垂着几缕发丝,湿漉漉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长清县王家可是你陈炌的姻亲?”
“回……回皇上,是微臣的姻亲。”
“王家已定罪谋反,你可知?”
“臣,臣知……知晓。”
朱翊钧点了点头。
“王家谋反一案,是冯保一人去济南府查得的,将所有人证、物证交予京中的两位刑官,才得以定罪。
可冯保尚未回京,你陈炌纠结都察院上上下下跪在午门前要求处斩冯保,尔等心思难道朕不知晓?
陈炌,你蓄意报复未免有些太快了吧。”
朱翊钧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扎进了陈炌的耳中。
陈炌吓得退后一步,赶忙解释:“皇上,冯保罪大恶极,这次弹劾与王家一事无关啊皇上。”
朱翊钧起身赫然一指陈炌,“陈炌,你可知你已犯欺君之罪?”
陈炌失声“啊”地叫了一声,“皇……皇上,臣,臣没有,臣不敢欺君。”
朱翊钧冷哼一声,拿起书案上的一封信,走到陈炌身前。
那封信重重地摔在了陈炌的脸上。
陈炌下意识接住信封,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当即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这是之前陈炌写给主簿陈怀的信件。
他教给陈怀如何写那份呈给朱翊钧的奏章,上面记录之详细,足以定为欺君之罪。
“不打开看看?”
朱翊钧的笑让陈炌汗毛倒竖。
“里面还有你写给王家的信,竟然让王家先静观其变,待京中消息再做回应。
还需要朕给你读吗?你没想到你这位得意门生交代的这么干净吧。”
“砰砰砰”的磕头声从朱翊钧的脚下传来。
朱翊钧盯着磕头如捣蒜的陈炌,缓缓蹲下身子,“方才你见了李戴是如何被杖毙的了吧,你可知你犯的罪,能让你全家都与你一起杖毙吗?”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陈炌此刻哪还有以死相逼的想法,他只想活命,还有保住他全家人的性命。
朱翊钧拍拍陈炌的肩膀,指着午门方向:“现在,你去把午门外那些言官劝回去,然后再来见朕。”
陈炌目光绕过朱翊钧,看向堂下的张四维。
他等着张四维开口为他开脱,可迟迟没有等来,反而是一道带着寒意的眸光刺入了陈炌的眼中。
陈炌顿时慌了神,可当目光再移回来,却发现朱翊钧已经有些不耐烦。
他忙不迭的叩头:“谢皇上,谢皇上,罪臣这就去,罪臣这就去。”
朱翊钧指着门外,“羊可立,江东之,还有那个江西道御史李植现在就在门外候着,你叫着他们三个一起,朕给你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内回不来,以后就不用来见朕了。”
“是,皇上,罪臣遵命。”陈炌还想磕头,却让朱翊钧止住了。
朱翊钧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去吧。”
陈炌起身转头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