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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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香

晨光像浸了花蜜的薄纱,轻轻覆在青石板路上。我踩着露水未晞的石阶,冰凉的触感从足尖窜起,惊得脚趾蜷缩又舒展。石板缝里钻出细碎的青苔,被露水浸透后泛着幽微的墨绿,像是大地在此处洇开的泪痕。

比起窗台前那盆被母亲用青花瓷盆供着的木芙蓉,此刻攀着斑驳砖墙生长的木芙蓉更加挺拔耀眼。母亲总在晨光熹微时为花盆松土施肥,而今这些肆意生长的枝桠,正以破茧的姿态撞碎岁月桎梏。

水龙头在掌心震颤的瞬间,我想起加护病房里那些滴答作响的仪器。水流冲碎晨光,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彩虹,恰似母亲临终时监护仪上跳动的绿光。而水珠从花枝上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断断续续的节奏。

小时候,我时常蹲在母亲身旁,她教我如何分辨木芙蓉的单瓣与重瓣,她用沾着泥点的手指,拨了拨这种朝开暮落却能开足整个秋天的花,晨露顺着叶脉滑落,在青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那时我不懂母亲眼底闪烁的是晨露还是泪光。

病房惨白的日光灯下,母亲柔软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花瓣:“晚晚,人生像木芙蓉花,即便知道朝开暮落,也会在晨光里拼尽全力地盛放。我们也得学着在离别中好好活着,在活着时欣然面对离别。”一年后,母亲留下了我和父亲,还有为我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

我抚过花瓣上的水痕,竟在花萼深处触到温热的晨光。那光晕在花心流转,像极了母亲病房里那盏彻夜未眠的灯,灯影里浮沉着她日渐消瘦的轮廓。而此刻这光又化作顾延舟眼尾的薄红,灼得人心尖发颤。

院落的栅栏旁,今年第一朵绽放的木芙蓉此时已经开败了,那垂着的花瓣,像只疲倦的蝴蝶收拢了翅膀。多年前在同样的位置,顾延舟站在那排栅栏外向我用力地挥手。

音乐室的阳光斜切过三角钢琴的烤漆表面,我正踩着音阶往高音区爬升。前奏的弦乐伴奏在空阔的教室里泛着回音,胸口突然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眼前的琴键开始泛白,按在琴键上的触感变得像虚软的棉絮。

“小心!”顾延舟的声音混着琴键的颤音炸开时,我的手臂重重地砸在了踏板上。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直到我整个人被托离地面,感觉到顾延舟的手臂迅速地横过我的腰际。

“别怕。”他的喉结在我眼前滚动。音乐教室的木质地板在脚步下吱呀作响,阳光从落地窗的玻璃漏下来,在他侧脸投下雾蒙蒙的光。我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混着他慌忙的脚步声。撞在钢琴角的手臂开始意识到火辣辣地疼,却在触到他胸前的温度时,生出几分安定感。

顾延舟轻轻把我放在校医室的白色诊床上。“校服拉链。”校医说道,顾延舟别过脸去,耳尖微微发红。金属听诊器贴上皮肤时,我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校医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体检档案,又抬头看我泛青的唇色:“林晚晚同学,你上学期的心电图显示左心室增大,今天心率112次/分,伴有心律不齐……”我捏紧床单,余光瞥见顾延舟猛地转过脸来。

“医生,我就是低血糖……”我的声音比心跳更虚浮。校医摘下眼镜,笔尖敲了敲显示屏:“低血糖不会导致心前区杂音。”

校医室的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顾延舟走到床前,阴影笼罩住我发颤的睫毛,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我,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顾延舟与我平视的角度,我清楚地看见他泛红的眼尾:“你晕倒时我真的很害怕……”吊扇的噪音突然变得很轻。

风起时,又有花瓣簌簌而落。水管从掌心滑落,我才惊觉鞋尖被湿透的泥土染成深褐。

流淌在时光中的生离与死别随着木芙蓉花海,年复一年地盛开又凋落。

或许生命本该如此,在凋零中等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