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夏日灼心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南方小城被炙热的阳光烘烤得有些失真。雨水稀少,天空呈现出一种安静的、没有火焰燃烧的白热,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蝉声撕裂着空气,将焦躁的情绪无限拉长。
江渡就在这个夏天,离她十五岁生日还差一个月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进了一趟派出所。
事情起因简单得像任何一个寻常午后会发生的意外。她骑着那辆半旧的女士单车,车前篮子因为塞了补习班的书和一只吃剩一半的玉米棒而微微倾斜。抄近道回家,拐进一条狭窄闷热的小巷时,她听到前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是打架。
严格来说,是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很高,身形看起来单薄,却像一只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试图挣脱。
江渡的心脏骤然缩紧,眼前闪过很小的时候,在外公老家院子里看到的情景——一群脏兮兮的土狗,眼睛发红,正疯狂地撕咬着其中一只,那种原始而凶残的画面让她至今心悸。
男生飞起的一脚又快又狠,带着破空的风声,踢中一个人的腹部。后面有人想趁机偷袭,却被他一个凌厉的手肘重重撞在胸口,那人捂着胸口,痛苦地摔倒在地,发出压抑的呻吟。他似乎受过训练,动作带着某种凌厉和孤注一掷。
可寡不敌众,总归是渐渐落了下风。江渡停下车,手紧紧抓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脸色在巷子反射的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得近乎透明,那是一种长期体弱的人在受到惊吓时才会有的、带着青灰的苍白。
如果说,生命中必须有一个时刻,某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像蝴蝶扇动的翅膀,从此改变了风向,那么,对于江渡而言,不是头顶那朵因炎热而显得怒放的、没有形状的云,也不是远处谁家电风扇在老旧地轰隆隆转动,大街上汽车带着各自明确的目的地匆匆驶过,一切一切的开始,不过就是她那句带着哭腔、虚张声势的谎话:“警察叔叔来了!”
“你一个小姑娘,见义勇为也得量力而行啊,是不是?”负责给江渡做笔录的警察叔叔,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人。他看江渡文文静静、眉眼清秀的一副模样,说话语气变得无奈又带着点关心。
江渡不好意思再哭,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抿住嘴唇,下巴微微颤抖。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那个男生。触及到的是一双没有看向她、甚至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眼睛,漠然而清晰,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所以任何帮助或同情都显得多余,甚至是一种打扰。那是一种丝毫不领情的眼神,让江渡的温暖和勇气都像是打在了空气里。
再后来,需要通知家长。
被问到父母的联系方式时,江渡脸上血色褪尽,露出一种不同于平时的苍白和紧张。她腼腆地、带着一丝哀求轻声对警察叔叔说,她可以自己回家,千万千万不要打电话喊外公外婆过来。她知道,只要一听到她在派出所,两位老人会比她更担心,更着急,以他们的身体状况,她实在不忍心。
窗外,派出所的小院里,有位好心的叔叔正弓着腰,在帮她修理那辆坏掉的自行车,笨重的车前篮子被重新掰回原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院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水池。那个受伤的男生正弯着腰,在水龙头下用自来水冲洗额角的伤口。他高高的身形弯成一个清瘦的弧度。夏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水珠顺着他潮湿的头发滴落,滑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江渡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他安静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感到他像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清晰而残酷,与她被外公外婆小心翼翼守护起来、有些模糊的世界截然不同。男生直起腰身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户,看到了江渡。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夏日的灼热感似乎一下子涌入心口,让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她立刻把视线挪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她的掌心火辣辣的,其实,刚才摔倒时她也擦破了皮,现在才感到一阵阵的疼。
她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面巾纸。纸张被手汗和紧张捏得微微发潮。江渡犹豫了一下,还是攥着纸巾走过去。
男生正好直起腰身,抬起头,他很高,江渡需要微微仰视他。他乌黑的头发缀满了湿漉漉的水珠,顺着额头往下,露出一张线条硬朗、带着伤痕的脸。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看透一切的漠然。
猝不及防,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夏日灼热的心跳声。
“给你用。”江渡伸出手,把那包微微发潮的面巾纸递过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她惯有的、由于体弱而显得有些虚浮的气息,像春天里刚刚冒头、稚嫩得一碰就会折断的小草。
男生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江渡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好奇,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抬起手,撩起衣角,粗糙地往脸上和额角沾血的地方囫囵抹了一把。然后,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江渡的肩膀,看向派出所门口走来的一个身影。
他的喉间滚动了一下,吞咽下带着血腥味的水渍,在日光下,颈部的皮肤闪动着细细的光泽。男生表情隐忍,笔直地立在水池边,一动不动。他乌黑的眉毛上,尚且挂着没擦拭干净的水珠,像凝固的泪滴。
江渡感觉到自己递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朵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她紧抿双唇,默默地收回面巾纸,小心翼翼地往边上站了站,给他让开路。等那个身材同样高大、表情在看到他后变得阴沉的男人和男生一同进了警务室,她才慢慢抬起脸,朝着紧闭的警务室房门张望了几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而沉重的不安。
后来的事,就完全出乎江渡的意料了,也彻底颠覆了她对“家人”的认知。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她没有立刻骑车走,而是蹲下来,慢慢摇动脚踏板,总觉得修过的车链子不太得劲儿,带着一种磨损的、不顺畅的声响。
就是这样的短暂停留,让她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来接男生的那个叔叔,刚才在警察面前还客客气气、带着点讨好的模样,转头变脸,一出派出所的大门,脸上的伪装瞬间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暴戾。他没有任何征兆地一巴掌扇在男生的脸上,声音清脆而响亮。男生被打得直趔趄,撞在墙上。江渡完全怔住,像被施了定身咒,手还扶着自行车把,身体却无法动弹。
这场殴打,并没有止步于这一巴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同一个失控的狂徒,暴力像狂风骤雨一样狠狠地砸在男生身上,拳打脚踢,伴随着低沉的咒骂声。男生没有反抗,只是弓着腰,双手捂着腹部,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满嘴都是血,顺着嘴角滴落,看上去,远远比刚才被一群小混混打得严重得多。最终,男生被男人粗暴地搡进一辆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发生的一切,也隔绝了江渡的震惊和恐惧。
江渡看着这一幕,完全失语。夏日的阳光依然刺眼,但她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脸上掠过难言的诧异和深深的惊怯,她无法理解,为何亲人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但就在男生被搡进车里之前,他分明,又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
隔着不远的距离,隔着空气中闷热的尘埃,那双眼睛再一次闯入江渡的视线。这一次,是在遭受了更深的、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伤害之后。那双眼依然是漠然而清晰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痛的“无所谓”。他很狼狈,满脸是血,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但他好像又真的无所谓,仿佛挨打是天经地义,是生命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没有抗拒,没有呼痛,没有愤怒,像呼吸那样自然而天经地义。那一刻,江渡感到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悲哀。
那个夏天里,那个白热的、弥漫着暴力和孤独的夏天里,后来,她时常想起的,就是这么一双,像深渊一样沉默,又像星辰一样清晰的眼睛。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也带着一种,与她内在深藏的某种孤独和脆弱,奇妙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