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遭遇野猪一家
“放!”
这一声短促突兀,刚硬凶恶,是“汪”与“发”的混合声,爆破音,像脆雷,盖过湍急水声,在河谷中回荡。野猪的怒吼像狗的狂吠,八成是拼死一战的前奏。
我浑身一震,这绝对是三四百斤的大家伙。以前曾遭遇此情境,母野猪黑铁塔似的横踞路上,冲来人一声暴吼,意在喝退入侵者,让小野猪四散逃避。声势虽大,不把它逼入绝境,它不跟你拼命,毕竟是带娃儿的母亲。静待片刻,山林重归寂静。它们走了,迅捷无声。这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早预设了逃生通道。
糟糕,野猪是狍和鹿的伴生动物,各自以其灵敏感官发觉天敌,野猪个儿矮色黑,往往是前哨,它们发现异常会及时报警。这声吼等于拉响警报,方圆数里的动物纷纷走避。我们此行是专门来听鹿鸣的,雄马鹿在白露前后“开声”,持续二十余天。今日秋分,能赶上鹿鸣大戏的尾声。得多走上三五里,才能避开这声吼的影响。
我二十三岁时来长白山,亲耳听到过马鹿在林缘角斗的咔咔顶架声。五十岁时再来,在险桥峡谷,向导让我看一根冷杉倒木,它是被一个老猎手砍倒的。猎手事先算好树倒的方向,然后在距地面五尺处砍倒它,让另一头准确地架在十五米开外的石头上,使整根树干离地五尺,横担空中。
干这事的猎手想得十分长远:三十年后,冷杉树干上会生出长松萝,獐子最喜欢吃长松萝。那时候,他的孙子长大了,可以在这棵倒木上下套套獐子,取麝香卖钱,獐子学名叫原麝。可是,三十年不到,由于酷猎,獐已灭绝。
长松萝是长在松杉类树木上的寄生植物,人称“森林胡须”,丝状须长一至三米,垂挂飘荡在原始林中,是森林湿度的天然标志物。由于森林过度干燥,长松萝也大面积消失。
《诗经》里说:茑与女萝,施于松柏。三千年前,古人已记载了松萝的生长。茑是象形字,指鸟儿吃毕果实,用嘴蹭树,把籽粒蹭进树缝隙,长出槲寄生和松萝。槲寄生又叫冬青,也是寄生植物。三千年来,森林生态一直稳定。可是,到了今天,那个猎手万万没想到,人类造孽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獐毛皮为灰棕色,在长白山鹿科动物中体形最矮小,天性羞怯,晨昏活动,生活隐秘,极难被发现。它和梅花鹿都几乎灭绝了,体形最大、茸角最值钱的马鹿还有指望看到吗?是向导的言之凿凿打动了我,我太想看到野生世界中的马鹿了,虽已进山,仍半信半疑。
前行数十步,向导在林下阳坡找到一个由碎干枝、落叶、枯草铺成的浅卧窝,澡盆大小,头南尾北,窝底巢材被压得扁平坚实,摸上去热乎乎的。这是超大的野猪妈妈,怕有小五百斤。我不由心生惧意,刚才真悬,在人家门口,等于到了鬼门关。一旦惹毛了它,老虎都得让三分。幸亏猪娃们已长到八九十斤,个个机灵精干,逃窜如风,它才卸下负担。否则,我们将看到一头状若疯虎的黑家伙闷头直撞上来,让我们尝尝它短粗獠牙和巨大冲击的滋味,它能毫不费力地拱倒一堵土墙。
打量四周,几株大云杉拱卫着这张卧榻,四周还横七竖八地分布着小野猪的铺位。刚才,这一家正在秋阳下鼾声大作,却被我们给惊醒了。真想对这个森林女王说声“对不起”。翻过山坡,眼前一片静静水洼,嗬,后院浴场。野猪太喜欢泥浴了,它们身上没有汗腺,需要长时间溺在泥水里纳凉。附近还应该有游乐场、蹭痒痒树和觅食场,好一片丰饶舒适的野猪家园。绕水洼一周,除了一处处可爱的野猪泥浴卧迹,还有多处狍子的小巧足印,它们常来此饮水。狍蹄迹铜钱大,双蹄瓣像两粒并列的大葵花子,秀气精致,透出股俏皮劲儿。哎哟,湿泥中出现一行马鹿蹄印。哇,确实是马鹿蹄印。蹄印小碗大,轮廓像倒置的心形图案,双蹄瓣顶端略圆钝,似两颗大南瓜子。由于体重大,蹄印深,显露出它威风十足的林中大汉风范。


那群初涉情场的小公鹿,统统被凶悍的大角鹿赶出场外。
向导是个采蘑菇老人,跑山四十年,一眼看出这是头撵熊鹿,五百斤往上,饮完水直奔求偶场去了。那是长白山北坡最古老的求偶场,去年他还听见马鹿牛吼般的长叫。于是我们跟着鹿迹北行,有它带路,不愁到不了那个深山仙境。撵熊鹿指发情期目空一切的大公鹿,它们在角斗中杀红了眼,见什么撵什么,连误入领地的熊也不放过,连踢带踹,顶撞冲击,撵得熊像皮球似的滚下山坡。向导说,早年每逢秋季,山上闹哄哄的,呦呦鹿鸣此起彼伏,鹿角的撞击声响遍山林。偶尔,还能看到大角鹿互相追逐的身影。十九岁那年,也是这个季节,日头刚卡山,他看见一群小公鹿翻过山梁,它们个个头顶油亮亮的叉角,像一片落光叶子的小树丛。
那是在晚霞的映照下,在五彩斑斓的秋叶海洋中且沉且浮的暖橙色的珊瑚群。
那群初涉情场的小公鹿,统统被凶悍的大角鹿赶出场外,它们长久地围着求偶场打转,用少年的稚嗓频繁地练习鸣叫,互相顶架,反复实践,为将来真正的角斗做准备。
这里植被繁茂,水流充沛,是马鹿的世外桃源。然而四十年过去了,经历一次次酷猎,这里变得如此安静,当年那群茁壮的小公鹿有后代留下吗?这座马鹿求偶场还会响起鹿王的威吼吗?这片山林及求偶场是马鹿种群艰辛生存史的见证啊。其中每一个场景、故事、细节,包括注脚,我都将视若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