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 田契起风云,庄头收税?
桃源村的夏天,是从田头冒出第一口水汽开始的。
清晨五点,薄雾初散,疯田边的水脉刚灌到边角,水波里还倒映着晨光未亮的树影,一只白肚子野鸭扑棱一声落水,激起一串涟漪。
林晚烟蹲在田埂上,一手掰着旧算盘,一手在册页上点着新写的田票名,嘴里咕哝:
“豆包家种的萝卜冒芽了……郑三娘家的黄壳豆起尖了……陆二婶那块地昨晚偷懒没浇水,秧叶歪得跟打瞌睡似的……”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你说啥?”
林晚烟头也不回:“我说你家黄豆歪得很——你昨晚是不是又跑去赌鸡了?”
“我哪有!”陆二婶气得叉腰,“我就去鸡棚看了眼,结果你家那条毛球狗蹿进来追鸡,十只鸡跑得我现在腿还抖着!”
“你自个儿没盖鸡棚,赖我家狗?”
“我鸡棚上次被你家豆包点火烧了半边,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得得得——”林晚烟把算盘往身后一扔,“鸡也好,狗也好,地不能歪!今儿再不浇水,三天后叶斑病都要上门磕头请安了!”
“……啊?”陆二婶脸一懵,“啥病?”
“你种的是地,不是咒。听我一句,晚饭后拉桶水浇透,明早我帮你看。”
陆二婶摸着鼻子,小声说:“你现在说起话来,咋有点像……娘子?”
“我娘子你个头。”林晚烟一巴掌锤她肩上,“快去挑水!”
陆二婶还真抱着桶一蹦三跳跑了。
这时,小豆包一手举着芭蕉叶跑来:“林姐姐!庄头来了!”
“啊?”
“他说——疯田种出了苗,就得收田税!还说你立契不算,他才是真正的地主!”
林晚烟眼皮一跳:“狗庄头又蹦哒了?”
中午,晒谷场热得冒烟。
地头中央,疯田新竖的木杆上,纸张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上头写的正是每户认兑与分田权属的“票契榜”。
而庄头赵满仓,正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一手拿烟杆,一手斜眼望着地头人群:
“这田,不管你们谁来翻,地还是我赵家的。”
“我收的是田税,不是饭钱。哪怕你种出皇帝老儿的御菜,也得交一成口粮给我!”
林晚烟抱着臂,神色不改。
她身后站着一群“票户”代表,郑三娘撸着袖子,陆二婶拎着锄头,豆包跟小喜子手里各抓一个被晒软的饭团,毛球狗趴在田边热得吐舌头,像是随时要跳起来帮女主人咬庄头。
“庄头,你这说法有问题。”
林晚烟往前一步,脚边田泥微陷。
“疯田一号地,是荒地翻新,无契可查,众票为据。你前年来收粮时认定这地产出为零,还贴了‘死地’红标,我这张还留着,贴得跟‘坟头封条’似的。”
“如今田活了,你就回来收税?”
她笑:“你这是抢坟头贡品呢?”
“你你你……”庄头气得胡子翘起来,“你说得我跟刨祖坟似的——这地,我那年不过忘了种,哪来的死契?”
“忘了三年?”林晚烟挑眉,“那你家地契写得倒随意。”
“这村里没人认你这田票!”
“谁说没人认?”
一道老嗓子响起,村长刘大栓慢悠悠从晒场尽头走来,一身皱巴巴的长衫,头发稀疏得像田里的空秧窝,但脸上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我就偏爱凑热闹”的笑意。
“疯丫这事儿,我老刘也看了一阵。”
“你说田票不算,可这疯田现在确实种出了苗。”
“你要说这田原本就归你,那请问,三年前你那张契放哪儿了?”
“你若拿不出契,这‘地权空档’——就按村规论。”
庄头一惊:“村规?哪来的村规?”
“你忘了?”刘大栓掏出一张老得发黄的破册子,“我在村祠堂里扒出来的,《旧桃源地议·第三条》——弃田三年,民可自翻;耕种有名,可入地档;公示三日,票契有效。”
他一页一页翻得飞快,还不忘朝林晚烟咧嘴一笑:“这丫头抄得快,昨儿我就让她写了抄本一份,贴墙上晒干了。”
林晚烟从怀里掏出那张晒干的抄本,“啪”地贴到地杆上:
【疯田票契榜·公示第三日·生效。】
庄头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他指着林晚烟,气急败坏道:“你你你这丫头——疯得没边了!”
林晚烟笑容灿烂:
“我这是照着规矩疯。”
“疯得明明白白,疯得合法合地,疯得众口可评。”
她回头一指:
“你看你家狗二叔,就蹲我家田边听我喊田号听了一早上,他认我。”
“还有你三媳妇,一早来我这边认兑豆种,她也认我。”
“还有你家二牛,昨儿偷偷来我地里捉青虫,他都没拔苗——他最懂得护地,你说是不是?”
庄头张了张嘴,被绕得脑壳发晕。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连村长刘大栓也忍不住抖了下胡子。
“疯丫疯丫,说疯话都带理了,这庄头今日是踢铁板了。”
林晚烟趁势道:“既然疯田有产,票契有效,那我们下一步——要立榜。”
“什么榜?”郑三娘问。
“粮信榜。”林晚烟抬头看天,一字一句:
“凡出力出种出人者,可登记份额;来年收粮时,按票结粮,按契分物。”
“榜上有名,粮信归己。”
“庄头想收税?”她笑,“那就请他出一张票来——他投了什么?翻了几锄?挑了几桶?”
“若他能写清,我愿给他写在榜末,叫他当个半脚的‘粮信边户’。”
人群笑翻天。
“疯丫疯得不怕天,不怕地,还不怕庄头咧!”
庄头黑着脸拂袖而去:“等着瞧!”
他走远后,林晚烟收回笑意,望向天边一丝淡淡云痕。
这第一战,她赢了。
但她也知道,等她这疯田真产出粮了,第二轮收税、第三轮逼租、第四轮官契干预——不会少。
她得立住榜,更要立住人心。
她握紧手中那张田票,仿佛握住一整个村的信任。
晒谷场的黄土地面被午后的热浪烤得发干,林晚烟立在田票榜前,抬头看着“疯田·信地”四字,眯着眼,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她把榜纸贴好,转身一看,身后一群人正虎视眈眈地等她发话。
“林丫头,咱这榜是怎么立?”
“我那家中老小七口人,一半都下田干活,这粮信得怎么算?”
“我挑粪挑得最多,给我排个前三不亏吧?”
“我那口子天天磨洋工!你要不在榜上写上我一个,我今晚就去踹翻他家水缸——”
“我二姐家种的菜心长虫了,疯丫头你能不能顺便给看看?”
“我家毛驴昨晚拉稀,是不是吃了你田边的草……”
林晚烟:“……”
她面不改色地抬起手,做了个“肃静”的姿势。
“首先,各家票份我这儿都有初登记,大家都可以来看。现在是公榜阶段,你们说的,每句话我都记账。”
她拿出随身的小册子,“啪”地一翻,一目十行报得飞快:
“郑三娘,三分地,投工七日,豆苗成色良,票权未争议;陆二婶,投食物五斤,黄壳豆起芽,若再打架减一档;豆包一家两口三锄四水,每日唱曲加两分可爱值;二喜子家虽人丁少,投工不多,但他家那只鸡会捉虫……也算护田。”
“你连鸡都记分?”郑三娘惊了。
“当然记!”林晚烟理直气壮,“鸡只护田,鸭只吃虫,狗只……主要负责吓庄头。”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立在田边的毛球狗,毛球正张着舌头在田埂上打滚,一副“本汪功不可没”的模样。
众人笑翻。
郑三娘擦了把汗,抬头问:“那你呢?你这田是你开的,你不排前几?”
“我?”
林晚烟望着自家翻了一半的田,微微一笑:
“我最后排。”
“啊?”
“我排最后。”
“你傻了吧?!”
“就是!”陆二婶叉腰,“你要不在榜首,我们这些人怎么服你?”
“我排最后,是想告诉你们——我不是地主,我是吆喝的。”
她慢慢蹲下身,从田泥里掰起一块结实泥团,手上沾满泥,却笑得分外认真:
“你们投人投工,出的是信;我若收先回报,后算分,就是吃了你们的心。”
“这田榜,不是庄头的,也不是疯丫的。”
“是咱全村人的。”
众人神情一凛,片刻后,陆二婶用袖子蹭了蹭脸,“切”了一声,却轻轻道:
“你这疯丫……嘴咋越说越像官娘说书那一挂的……”
“什么官娘?”林晚烟眉梢一挑。
“咱村不是每年冬月去集镇看戏嘛,头一出就是那个《县主分粮》。”
“我记得!”豆包激动地蹦了下,“那官娘穿白衣裳,手里举个牌子,对着满地泥腿子说:‘我在这立的是榜,是信,是公道。’!”
“疯丫你今天就像她!”
林晚烟被一群人围着,笑得几乎咳出声:“我这衣服都快被鸡啄烂了,哪像什么官娘——”
“你比她还像!”陆二婶一把挽住她,“你这‘疯榜’,比镇上戏台上的正经官话都顶事儿!”
“那是当然。”林晚烟拽过自己衣袖,在地上写下一排大字:
【田榜在此,信人得粮。】
然后扬起脸:“要喊娘子,也得喊我‘田娘子’。”
人群哄笑。
有人起哄:“疯田娘子,田榜娘子!”
“写契娘子!饭团娘子!”
“锄头娘子也不错——”
“你闭嘴!”林晚烟笑着丢了块泥巴过去。
毛球狗“汪”地叫了一声,像是也想投票。
而晒谷场上方,风吹起了一角田榜,阳光透过薄纸,照出淡淡的墨影。
沈砚之站在人群后,身影斜靠在晒场边老木门旁,一手执笔,一手藏在袖中,面色淡淡。
他眼神落在那张写着“田榜在此,信人得粮”的榜纸上,良久未动。
他不笑,也不言。
但目光里,却有极浅的一点波纹,像初春化水的冰面,终究泛起第一丝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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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地头散场。
林晚烟忙了一整天,最后坐在晒谷场的歪藤椅上,瘫成一团烂泥。
毛球趴在她脚边,舌头甩得像风车,豆包和喜子正一人一边帮她捶腿,嘴里唱着刚编的歌:
“疯丫不疯是田娘,锄头当笔写榜单~”
“饭团不卖换田契,全村分粮笑开颜~”
她一边听,一边用指甲轻轻掐着掌心,慢慢回味着今天这一整天“信票对决庄头”的过程。
她知道——这场仗虽然赢了,但接下来,才是硬骨头。
粮信榜立下,权属初稳,产出分配如何量化、换物机制如何统一、村外粮客如何应对、庄头会不会再找人暗中搅局……
她要写完制度、拟完文案、排好耕制、带动队伍,还要吃饭、翻田、避人、斗狗……
“……啧,太忙了。”
她长叹一口气,瘫在椅子里望着夜色降临,天边几颗稀疏星子从云缝里探出头来。
沈砚之忽然出现在她视野右侧,手里多了一碗热汤。
“今晚炖了咸菜豆腐汤。”
“嗯?”
“你不是说我写契得算饭票?”
“……是我说的。”
“你今晚没吃饭。”
林晚烟眨了眨眼,忽然咧嘴一笑。
她接过那碗汤:“我收下啦——欠你一张饭票,明早结清。”
沈砚之微微点头,走开前,忽然停了一下。
“你今日……像我小时候听过的那种人。”
“谁?”
“开宗立制者。”
“我?”
“你疯得有理,有法,有人信。”
林晚烟笑出声:“你也是疯了。”
沈砚之没回头,只抬了抬手:“那我们疯一个村,疯给他们看。”
夜色里,风拂榜角。
【疯田·信地】四字下,墨迹未干,星光已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