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流亡夜话
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狠狠砸在破败庙宇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风从四面八方腐朽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湿寒,呜咽着在空旷的殿宇内盘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朽木和霉菌混杂的气味,令人窒息。
我蜷缩在殿角一堆勉强燃起的篝火旁,火苗微弱,被穿堂风撕扯得忽明忽暗,投下的影子在布满蛛网和斑驳彩绘的墙壁上疯狂舞动,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襦裙湿得透透的,沉甸甸地紧贴着皮肤,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湿冷的布料,一丝丝扎进骨头缝里,激得我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双手环抱着膝盖,指尖冻得发麻,徒劳地靠近那点可怜的热源,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从内而外透出的冷。
每一次牙齿细微的打颤声,在这死寂空旷、唯有风雨雷鸣的破庙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对我此刻狼狈处境的无声嘲讽。流亡……这就是永无止境的流亡。从洛阳蔡府的藏书阁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开始,从卫仲道那句如同跗骨之蛆的“用余生慢慢还”开始,我就成了惊弓之鸟,在追捕的罗网中仓皇奔逃。身上的盘缠早已耗尽,脚上的布鞋磨穿了底,沾满泥泞。前路茫茫,身后是卫家如影随形的獬豸卫,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吞噬时,一个温润平和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神像底座后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传来:
“雨势如此凶猛,姑娘衣衫尽湿,寒气侵体。若是不嫌弃,在下这件披风尚可御寒,姑娘不妨暂且一用?”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风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温玉投入寒潭,激起细微的涟漪。
我猛地一凛!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蜷缩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所有的疲惫和寒冷被一股强烈的、源自骨髓的警惕瞬间驱散!我几乎是本能地骤然抬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短匕,带着审视与防备,狠狠刺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篝火摇曳的光晕恰好在此刻偏移了几分,照亮了那阴影边缘。
一个年轻男子安静地倚坐在倾倒的、布满灰尘的供桌旁。火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他穿着半旧的深青色布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整洁,袍角沾了些泥泞水渍,但并不狼狈。他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此处避雨歇脚的路人,而非在这鬼气森森、风雨飘摇的破庙里。他手中正拿着一根细长的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一堆与我这边同样微弱的篝火,火星随着他的动作偶尔噼啪轻溅。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清亮,此刻正含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善意的询问,坦然地迎上我戒备审视的目光,没有闪躲,没有探究过度的冒犯,只有一种纯粹的、似乎想提供帮助的温和。
这平和,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甚至……诡异。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冰冷的胸腔。袖中那柄贴身藏着的、冰冷的短匕被我瞬间攥紧,粗糙的木柄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我保持清醒。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嘶哑:
“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不敢劳烦公子。”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生硬地划破我们之间短暂的寂静。“公子自便即可。”
我的拒绝干脆利落,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那青衣男子闻言,并未露出丝毫被冒犯或尴尬的神色。他清隽的脸上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是被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乐了。他随手将拨火的枯枝丢进火堆,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去,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萍水相逢,亦是缘分。”他温声道,目光在我冻得微微发紫的嘴唇和紧抱双臂的姿态上轻轻扫过,带着了然,却并无逼迫。“姑娘戒备心重,也是常理。”说着,他竟慢条斯理地从身侧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摸出半个用油纸包好的、烤得焦黄的麦饼。
他动作随意地将那半块饼在手中掂了掂,篝火的热气似乎被他用掌心巧妙地催发出来,麦饼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混合着谷物焦香的热气。这香气在冰冷潮湿、只有霉味的破庙里,简直像一道无声的诱惑。
“赶路匆忙,只余这点干粮。”他抬眸,清亮的眼睛再次看向我,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玩味的试探,“姑娘可愿分食?权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点薄意?”
话音未落,他手腕忽地一扬!
那半块烤得温热、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麦饼,竟被他轻轻巧巧地抛了过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温热的弧线,目标直直地落向我蜷缩的位置!
“你——!”我瞳孔骤然收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出乎意料!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快过思考——我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挡开这不明来路的东西!攥着匕首的手在袖中猛地一动!
然而,那饼子落点极其精准,力道也恰到好处,并未砸向我,而是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我身前两步远、干燥的地面上。油纸散开一角,露出里面焦黄诱人的饼身,热气袅袅升起。
“怎么?”那青衣男子看着我如临大敌、身体紧绷的姿态,终于轻笑出声,那笑声清朗,在风雨呼啸的破庙里竟显得有些突兀的悦耳。他微微歪了歪头,火光在他清亮的眼眸里跳跃,映出几分促狭和了然,“怕我……下毒?”
“下毒”两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玩笑的、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却像两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装的镇定,刺中了我心底最深重的恐惧。卫仲道……獬豸卫……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毒,并非不可能!
我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想必变得极其难看。攥着匕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似乎要嵌入皮肉。喉咙发紧,想反驳,想厉声质问,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又猛地抬起眼,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凌厉,狠狠射向那个依旧带着浅笑、气定神闲的青衣男子。
他到底是谁?是偶遇的旅人?还是……卫仲道布下的又一张网?这看似温和无害的表象下,究竟藏着什么?
篝火噼啪作响,破庙外的风雨声似乎也小了些,但殿内的气氛却紧绷到了极致,无形的弦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拉紧,一触即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峙中——
“咴律律——!”
一声穿透风雨、凄厉尖锐的马匹嘶鸣声,如同淬了冰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破破庙外沉滞的雨幕!紧接着,是更多马匹焦躁的喷鼻声、铁蹄践踏泥泞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噗嚓”声!
来了!他们来了!
我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彻底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牵扯到冻僵的筋骨,带来一阵刺痛,但此刻生死关头,这点痛楚微不足道!
然而,比我的动作更快的是那个青衣男子!
他脸上那抹闲适温润的笑意,如同被寒潮瞬间冰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般的警惕和凝重!那双清亮的眼眸,在抬头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几乎在我弹起的同一瞬间,他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暴起!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青影!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腕!
“呃!”手腕骤然被攥紧,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捏得我腕骨生疼!猝不及防之下,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蔡姑娘!”他低沉急促的声音,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奇异的了然,如同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这毒饼怕是吃不成了!”
蔡姑娘?!
这三个字,比外面骤然而至的马蹄嘶鸣,比手腕上那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更让我魂飞魄散!
他竟知我身份!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大脑一片空白!他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是卫家的人?!他一直在伪装?!这破庙……这偶遇……全是陷阱?!
不等我脑中那惊涛骇浪般的疑问翻涌出结果,他已经拽着我,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朝着庙宇深处那座巨大的、彩漆剥落、蛛网尘封的泥塑神像背后冲去!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他空着的另一只手,竟毫不犹豫地狠狠拍向神像底座后方一块布满灰尘、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砖!
“咔…隆隆隆……”
一阵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簌簌落下的灰尘和细碎砂石,在神像背后骤然响起!那块青砖连同周围一片墙壁,竟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幽深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土腥和阴冷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攥着我手腕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一分!他猛地将我向前一推!
与此同时——
“砰!哐啷!”
破庙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飞溅进来!刺眼灼目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探出的鬼爪,瞬间撕裂了庙内昏暗的光线,粗暴地填满了整个空间!将摇曳的篝火光芒彻底吞噬!
“搜!仔细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一个粗嘎冷酷、毫无人气的命令声,裹挟着风雨的湿冷,如同冰雹般砸了进来!伴随着沉重的皮靴踏在积水地面发出的“啪啪”声,以及兵器碰撞的金属铿锵!
火把的光芒疯狂摇曳,扭曲的人影在布满蛛网和斑驳彩绘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狰狞的投影,如同群魔乱舞!那独特的、象征着死亡和追捕的獬豸兽面徽记,在跳跃的火光中一闪而逝!
獬豸卫!真的是他们!如影随形!
我被那股巨大的推力推得踉跄着跌入那黑暗的洞口,脚下是湿滑黏腻的石阶,一股浓烈的霉腐味呛入鼻腔。身后,是那青衣男子紧跟着钻入的急促身影,以及他反手猛地按下洞口某处机关的动作!
“隆隆隆……”沉重的机括声再次响起,那块旋转的石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最后一线刺目的火把光芒被迅速吞噬,洞口即将彻底封闭!
就在那缝隙只剩下窄窄一线的瞬间——
“这里有人!有暗道!”一个獬豸卫惊怒交加的吼叫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穿透了即将闭合的石壁缝隙,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紧接着,“咻——!”一道凄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索命的毒蛇,带着刺耳的尖啸,从那即将消失的缝隙中电射而入!目标,直指刚刚挤入暗道、背对着入口的青衣男子后心!
“小心!”惊骇的尖叫冲破喉咙!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湿滑的石阶上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推他!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在狭窄漆黑的暗道里骤然响起,异常清晰!
“呃啊——!”
一声压抑着剧痛的闷哼,紧接着响起!
那支夺命的弩箭,并未射中后心要害,却深深扎进了他左侧肩胛骨下方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他撞在湿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暗道入口彻底合拢!最后一丝光线和外面獬豸卫的怒吼、兵器撞击声被彻底隔绝。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们两人彻底吞没!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陈年的土腥和霉味,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迅速弥漫开来,刺鼻而浓烈。
“你……你怎么样?!”我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刚才那惊险的一幕,那破空的箭啸,那皮肉被穿透的声音,还有此刻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黑暗中,传来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
“……无妨……皮肉伤……”他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沙哑了许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处理伤口。
皮肉伤?那浓郁的血腥味告诉我绝非如此简单!
我摸索着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脚下湿滑的石阶让我险些摔倒。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划过,终于触碰到一片温热的、带着湿黏液体的衣料。
是血!
“别乱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严厉的阻止,随即又因牵动伤口而闷哼一声,“箭……还卡着……”
我僵在原地,不敢再动。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他压抑的喘息,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那不断弥漫、越来越浓的血腥气,都像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浓烈的血腥味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无比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片刻,也许漫长如年。
“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死寂中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光,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萤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跳跃着亮了起来!
是他!他竟然随身带着火折子!
那点微光,如同希望的种子,瞬间驱散了令人绝望的漆黑,照亮了狭窄的方寸之地。
借着这微弱摇曳的光芒,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状况。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半坐在地上,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散落的黑发被汗水黏在鬓角。那件深青色的布袍,左侧肩胛骨下方,赫然被撕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支通体乌黑、只露出短短一截箭尾的弩箭,深深地没入皮肉之中!周围深色的布料已经被不断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颜色暗沉得发黑,浓重的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
他右手正死死按压在伤口上方,试图减缓血液流失的速度,指缝间不断有温热的血珠渗出,滴落在身下冰冷潮湿的石阶上,洇开一小滩刺目的暗红。
触目惊心!
“你……”我倒抽一口冷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这哪里是皮肉伤?那箭镞分明带着倒钩!强行拔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脸。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因失血和剧痛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甚至比在破庙篝火旁时,更多了几分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他看向我,目光复杂,有痛楚,有审视,更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现在……”他喘息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蔡姑娘……或者,我该称你为……文姬小姐?”
我的名字,从他沾血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你究竟是谁?!”我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袖中的短匕再次被攥紧,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此刻的危险与荒谬。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竟在生死关头替我挡下致命一箭,却又在此时此地,如此清晰地叫破了我竭力隐藏的身份!这巨大的矛盾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质问,只是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用沾着血污的指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探入自己怀中。
这个动作牵扯到肩胛的箭伤,他眉头狠狠一皱,额角的冷汗瞬间滚落更多,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依旧固执地摸索着,动作因剧痛而显得迟滞笨拙。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他要取出什么。是证明身份的信物?还是……致命的武器?袖中匕首的锋刃已悄然滑出寸许,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掌心皮肤,随时准备应对最坏的可能。
终于,他的手指从衣襟内抽了出来。沾着暗红血渍的指间,捏着一小块东西。
不是武器,也不是令牌。
火光下,那东西显露出温润的玉色,形状并不规则,边缘似乎有些磨损,上面似乎还刻着极细的纹路,像是一块……残缺的玉佩?
他喘息着,将那沾血的残玉递向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十二年前……洛阳东市……”他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声音因疼痛而断续,却异常清晰,目光紧紧锁住我惊疑不定的眼睛,“……那个……浑身是血……躲在染坊布堆里……的小丫头……”他艰难地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还记得……那个……替你引开追兵……给你半块饼……让你快跑的……小乞丐么?”
十二年前……洛阳东市……染坊布堆……小乞丐……半块饼……
这几个破碎的词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混乱的记忆深处,激起了几乎被遗忘的滔天巨浪!
尘封的画面猛地冲破时间的枷锁,带着血腥和恐惧的气息,汹涌地撞入脑海!
那是我七岁那年。父亲因得罪权贵,蔡府突遭灭顶之灾!忠心老仆拼死将我藏在运送布匹的马车里,混出府邸。马车行至东市混乱处,追兵杀至!老仆惨死眼前!惊恐万状的我,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满身是血,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家染坊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刺鼻染料气味的布匹后面,绝望地听着追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狞笑……
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瞬间,一个瘦小肮脏的身影猛地从旁边蹿了出来!那是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目的小乞丐,他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追兵,发出刺耳的尖叫和挑衅,然后转身就往与我藏身处相反的方向狂奔!
“快跑!往西!”混乱中,一个嘶哑焦急、属于少年的声音,伴随着一块被匆匆塞进布堆缝隙的、尚带着体温的、硬邦邦的半块粗麦饼,模糊地传入我耳中!
就是那声呼喊,那块饼,还有那个引开追兵的瘦小背影,为我争取了宝贵的、逃出生天的机会!那是我蔡府血案后,噩梦般的逃亡路上,唯一一点带着微温的人性光亮!
后来,父亲被门生故旧设法营救脱罪,蔡府得以喘息,我也回到了深宅大院。那段染坊布堆后的惊魂,连同那个模糊的小乞丐身影和那半块救命饼,被刻意封存在记忆深处,渐渐蒙尘,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关于“善意”的符号。
我从未想过,十二年后,在这风雨飘摇的流亡路上,在这阴森湿冷的破庙暗道里,面对獬豸卫的夺命箭矢,这个符号,会以如此惨烈而真实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猛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中那块沾血的残玉!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当年那个小乞丐,似乎……似乎脖子上就挂着一根脏兮兮的绳子,绳子上隐约系着个东西,莫非……就是这块玉?!
“是……是你?!”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所有戒备的心防。原来……原来破庙里那半块被抛过来的、带着试探的麦饼……竟是对十二年前那半块救命之饼的……回应?!
他看着我眼中翻涌的震惊、恍然和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苍白如纸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容里,混杂着剧痛、失血的虚弱,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尘埃落定。
“咳……”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呛咳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颚,也溅落在那块残玉上,红得刺眼。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冰冷的石壁向下滑落,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当年……染坊布堆……那半块饼……太硬了……差点……硌掉你的牙……”他吃力地说着,像是在努力证明什么,“这次……本想……给你个……热乎的……”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攥着残玉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软倒在冰冷潮湿的石阶上。只有那微弱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肩胛处那支狰狞的、仍在不断渗出鲜血的弩箭。
“喂!醒醒!你醒醒!”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什么身份疑虑,什么前尘旧事,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瘫软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黏腻的湿热——全是血!
他刚才强撑着说话,完全是在用意志力硬扛!此刻失血过多,加上箭伤剧痛,彻底昏死了过去!
“别睡!坚持住!”我焦急地拍打他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让我心胆俱裂!不行!必须立刻止血!否则他撑不了多久!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撕扯自己相对干燥干净的里裙下摆。布帛撕裂的“嘶啦”声在死寂的暗道里格外刺耳。颤抖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鲜血,笨拙而慌乱地按压在他肩胛伤口周围,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的生命之源。可那血,仿佛带着他的生命力,依旧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温热而粘稠。
微弱的火折子光芒下,他苍白的脸了无生气,唯有那支乌黑的箭尾,如同索命的符咒,冰冷地矗立着。
暗道深处,一片死寂,只有我急促慌乱的喘息和他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十二年前的救命之恩,十二年后以命相搏的偿还……这滔天的因果,这沉重的血色羁绊,在这幽深冰冷的绝地之中,才刚刚开始。的石阶上,他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臂弯里,像一块失去温度的玉。火光微弱地跳动,映着他惨白的脸,唇边那抹刺目的鲜红灼痛了我的眼睛。那支乌黑的弩箭如同恶毒的诅咒,深深楔在他肩胛骨下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伤口,暗红的血源源不断地洇透深青的布料,在我颤抖的指尖下温热地流淌。
“醒醒!听见没有!”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哭腔。恐惧不再是针对未知的追兵,而是眼前这具飞快流逝着温度的生命。什么卫家,什么獬豸卫,什么流亡的惊惶,在这一刻都模糊了,只剩下十二年前布堆缝隙外那个模糊而决绝的瘦小背影,和此刻他昏迷前那句破碎的“这次……本想……给你个……热乎的……”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把钝刀,狠狠剜着心口。
我用力撕扯着里裙下摆,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微弱的火光下,指尖沾满了粘稠温热的血,笨拙地按压在他伤口周围。可那血像是开了闸的泉,固执地从我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刚撕下的布条,更染红了我本就泥泞不堪的裙裾。
“别死……求你……”泪水终于失控地滚落,砸在他冰冷的脸颊上,混着血污滑落。我徒劳地用布条缠绕,试图勒紧止血,可每一次触碰都感觉他的生命在指间流逝得更快。他毫无反应,只有微不可察的、断断续续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慌乱中,我的手猛地触到他怀中另一处硬物——不是那块残玉。颤抖着摸索出来,竟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青瓷药瓶!瓶塞用蜡封着,上面似乎还有字迹。绝境中的一丝微光!我几乎是用牙咬开了蜡封,一股浓烈苦涩的药草气息弥漫开来。顾不得分辨,将瓶口凑近他惨白的唇,小心翼翼地倾倒。
褐色的药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下,大部分都浪费了。我急得心如火焚,指尖用力捏开他的下颌,迫使药液灌入些许。他无意识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牵动箭伤,更多的血涌出。我的心也跟着抽搐,却不敢停手,直到瓶中药汁耗尽。
“撑住…撑住啊……”我伏在他耳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知是在哀求他,还是在哀求渺茫的神佛。冰冷的石壁,湿滑的地面,浓郁的血腥和药味,还有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们牢牢困住。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爬行。火折子的光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将我们彻底抛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火光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唔……”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从他唇间逸出。
我浑身一震,猛地低头看去!
火光摇曳着最后的微芒,映照出他紧蹙的眉头。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搏斗。终于,那双清亮的眼睛,吃力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聚焦。
“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带出点点血沫。他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拉动破旧的风箱,嘶哑艰难。目光终于落在我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上,那涣散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文……姬……”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黑暗吞噬,却清晰地敲打在我心上。不再是“蔡姑娘”,而是那个深藏于闺阁、早已蒙尘的名字。
“是我!是我!你感觉怎么样?”我急忙应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手依然死死按着他伤口的布条,感觉那里的温热似乎……似乎不再汹涌了?是那药?还是我的错觉?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自己肩胛那支狰狞的箭簇上,又缓缓移向我沾满鲜血、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那眼神,不再是破庙初见时的温润平和,也不是挡箭瞬间的锐利如鹰,更不是叫破身份时的复杂了然,而是一种……极其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耗尽生命的迟滞,抬了起来。指尖冰凉,带着未干的血迹,颤抖着,一点点靠近我按在他伤口上方的手背。
冰冷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颤。他沾血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小心翼翼,覆上了我同样沾满鲜血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穿透了冰冷和血腥。
“疼……”他望着我,那一个单薄的字眼,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脆弱和依赖。不再是伪装,不再是强撑,而是卸下所有防备后,最真实的痛楚流露。这脆弱,比他挡箭时的悍勇,更让我心胆俱裂。
“我知道…我知道…”我语无伦次,泪水再次决堤,反手紧紧握住了他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别怕…我在…药…药好像有点用…血…血好像缓了些…”我急切地、混乱地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只想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他冰凉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力的回应。目光依旧牢牢锁着我,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庆幸,还有一种……深埋已久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炽热。
“当年……”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布堆后面……你的眼睛……好亮……像……像寒潭里……浸着的星子……那么怕……又……那么倔……”他艰难地说着,眼神似乎透过我,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蜷缩在染布后、满眼惊恐却死死咬着唇的小女孩。
我的心被狠狠攥紧。那尘封的记忆,被他虚弱的话语如此清晰地勾勒出来。
“后来……”他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眉头狠狠一蹙,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但他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仿佛这些话已经在他心底埋藏了太久太久,“……找过你……很久……洛阳……没有……才知道……蔡府……出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弱。
“别说了!省点力气!”我哭着阻止他,握紧他的手,“我都知道了!那块玉…那半块饼…我都想起来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紧紧攫住我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不是……为了报恩……”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烫进我心里,“文姬……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被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打断,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闷而沉重的撞击声,如同地狱的鼓点,毫无预兆地从我们头顶上方、那已经关闭的暗道入口处传来!伴随着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在这里!有暗门!给我砸开!”獬豸卫那粗嘎冷酷的声音,穿透厚重的石壁,带着残忍的兴奋,清晰地传了下来!
追兵!他们找到了入口!
死亡的阴影,再次以最直接的方式,轰然降临!
“呃!”他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那片刻的脆弱和炽热瞬间被凌厉的决绝所取代!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但一股强大的求生意志猛地从他濒临枯竭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走!”他低吼一声,那只被我紧握的、冰凉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手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我惊骇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时间!借着抓住我的力量,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竟硬生生地、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手臂和沉重的箭伤,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呃啊——!”巨大的痛楚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摇晃,全靠扣着我的那只手和背后冰冷的石壁支撑才没有倒下。鲜血瞬间从他肩胛的伤口处狂涌而出,浸透了刚
暗红的血如同决堤般从他肩胛处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刚勉强缠绕的布条,顺着深青的衣袍蜿蜒而下,在冰冷的石阶上砸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他身体剧烈地摇晃,全靠扣着我手腕的那只铁钳般的手和背后冰冷的石壁支撑,才没有轰然倒下。那张脸白得如同被雨水泡透的纸,冷汗混着血水从绷紧的下颌滚落,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走!”那声低吼,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他根本不等我回应,那双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那里就是唯一的生路。他拖着我,如同拖拽着沉重的锚,踉跄着向前冲去!
头顶的撞击声密集如暴雨,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打在脸上生疼!獬豸卫的咆哮如同地狱恶鬼的催命符,近在咫尺!
“撑住!我扶着你!”我嘶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用尽全身力气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重量几乎将我压垮,半边身子瞬间被温热的、不断涌出的鲜血浸透,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窒息感。脚下的石阶湿滑黏腻,布满青苔,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沉重的身躯带着惯性,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次趔趄都狠狠牵扯到那可怕的伤口,引来他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哼,那声音如同钝刀割在我心上。
“前面…风…”他喘息着,破碎的声音几乎被身后越来越近的死亡喧嚣淹没,但那指向黑暗深处的眼神,却亮得如同濒死的孤狼,带着一丝微弱的、指向生机的希冀。
我凝神,果然!一丝带着潮湿水汽的凉风,微弱却坚定地拂过脸颊!生的光亮!
“出口!就在前面!”狂喜如同强心剂,我架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刺!身后,石壁被重物撞击的闷响如同巨锤擂鼓,伴随着獬豸卫兴奋的嘶吼:“门要开了!别让他们跑了!”
几步!仅仅几步之遥!那片灰白色的微光就在前方,潺潺的水声越来越清晰!
然而——
“呃啊——!”
他扣着我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
那沉重如山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不!”惊骇的尖叫撕裂喉咙!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拉住他,却被他倒下的巨大惯性狠狠带倒!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他重重摔倒在距离光亮仅有咫尺之遥的冰冷地面上,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那支致命的弩箭被撞击狠狠触动,暗红的血液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身下汹涌蔓延,迅速染红了大片地面,刺目的红在灰白微光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醒醒!别睡!求你别睡!”我扑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堵住那奔流的血口,可那温热粘稠的液体如同他飞速流逝的生命,疯狂地从我指缝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他艰难地抬起头,脸白得透明,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喘息。那双曾经清亮如星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楚和濒死的灰翳笼罩,光芒正在急速黯淡。但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不是伸向我寻求依靠,而是固执地、决绝地指向那近在咫尺的光亮出口。
“走……”一个气若游丝的单音,耗尽了他最后的意志。那眼神,是十二年前染坊布堆外,那个小乞丐引开追兵时,一模一样的决绝!是将生的希望,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推向我的眼神!
“不!我不走!”我嘶声哭喊,滚烫的泪水汹涌砸落,混入他身下的血泊,“我受够了!受够了你一次次推开我!受够了这该死的‘为了你好’!要死一起死!卫仲道要的是我!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能再欠你一条命!不能!”我发疯般撕扯着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裙裾,试图再次包扎,动作混乱而绝望。
他望着我崩溃痛哭的样子,那双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剧烈地跳动、挣扎着。那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剧痛、无边的不甘、刻骨的眷恋……最终,竟凝成一丝微弱却清晰的……释然。仿佛十二年的寻找、守护,直至此刻以命相搏的偿还,终于走到了终点,画下了一个血色淋漓却不再遗憾的句点。
沾满血污的手指,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触碰我满是泪水的脸颊。指尖在距离肌肤寸许的地方,微微一顿,终究无力地、颓然落下。
他望着我,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着,用尽最后残存的气息,发出几个破碎到几乎被风声水声掩盖的音节,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傻……丫头……”
“这次……”
“饼……是热的……”
话音未落,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如同风中残烛,倏然寂灭。
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粘稠的血泊中,再无一丝生气。
唯有那块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的、染满暗红血渍的残玉,在从出口透进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灰白微光下,折射出一点凄艳而绝望的、凝固的红芒。
暗道的尽头,是生的光亮和潺潺的水声。
而他,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冷、粘腻、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黑暗里。
带着那句未尽的、滚烫的话语,和那块沾满两人血泪的残玉。
“啊——!!!”一声凄厉绝望、如同孤兽被剜心剔骨的悲鸣,猛地从我胸腔里炸开,撕裂了狭窄的死亡通道,撞击在冰冷的石壁上,激起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恸,足以让鬼神动容。
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视线彻底模糊。我瘫坐在他逐渐冰冷的身体旁,巨大的空洞和灭顶的绝望吞噬了所有的感知。什么流亡,什么追兵,什么卫仲道,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冰冷的黑暗,和身下这具失去温度、却以最惨烈方式烙印进我生命的躯体。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碎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暗道入口那厚重的石壁,在獬豸卫疯狂的撞击下,终于被彻底砸开!刺眼灼目的火把光芒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瞬间涌入,粗暴地撕裂了这方狭小的黑暗空间!
“在里面!”
“抓住她!死活不论!”
“那个男的!补刀!”
粗嘎冷酷的命令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死亡,带着狞笑,扑面而至!
那刺目的火光,那狰狞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因巨大悲恸而麻木的神经!
我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让他白白死在这里!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不甘的冰冷力量,猛地从四肢百骸爆发出来!瞬间压倒了那几乎将我撕裂的悲伤!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骤然迸射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般的光芒!
我猛地俯身,动作快如闪电!在那些冲进来的獬豸卫看清状况之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扯下了他至死都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块染血残玉!温润的玉身沾满了粘稠的、尚带余温的血迹,沉甸甸地坠入我的掌心,带着他生命的重量和未尽的嘱托。
紧接着,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他身侧那个不起眼的、沾满泥泞的粗布包袱!
“想跑?!”
“放箭!”
一个獬豸卫头目模样的壮汉率先冲近,看到地上的尸体和我手中的动作,厉声大喝!几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瞬间破空而来!
就在箭矢即将及体的瞬间!
我猛地向旁边一扑!身体紧贴着冰冷湿滑的石壁,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几支夺命的毒箭!箭头“笃笃笃”地钉入我刚才所在位置的地面,溅起几点碎石!
没有半分犹豫!借着扑倒的势头,我手脚并用,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那片近在咫尺的、灰白微光笼罩的出口,连滚带爬地冲去!
身后是獬豸卫的怒吼和更多弩箭破空的尖啸!
“拦住她!”
“别让她跳下去!”
出口的光亮越来越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穿了我的皮肉,直扎进骨头缝里。那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激得我全身猛地一抽,几乎就要张开嘴痛呼出声。可紧随其后汹涌灌入口鼻的浑浊河水,立刻扼杀了所有声音,只剩下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咕噜声在耳鼓里绝望地回响。眼前的光线骤然变得昏暗扭曲,水流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我,像要活活把我揉碎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
身体不受控制地翻滚、下沉,每一次撞击到水下坚硬的岩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剧痛。肺里的空气被疯狂挤压出去,火烧火燎的痛楚在胸腔里爆炸开来。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在窒息的边缘疯狂摇摆。死亡的冰冷触手,正一点点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是那块玉!
是他至死都攥在手心、又被我硬生生扯下的那块染血残玉!此刻它那粗糙断裂的边缘,正死死地硌着我紧握的拳头,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这痛楚,竟奇迹般地穿透了溺水的麻木和濒死的恍惚。
那滚烫的血……
那“这次饼是热的”的破碎气音……
那双最终熄灭、却带着释然的眼睛……
还有他沉重如山倒下的身影,身下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濒临溃散的意识上!
“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一个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嘶鸣,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咆哮,“他的命…不能白给!”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气不知从何而生。我猛地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头,护住那紧握残玉的手,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拼命地、毫无章法地向上蹬踹!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我,狠狠撞向一块凸出的水下岩石。剧痛从肩胛处炸开,眼前金星乱冒,但身体却借着这股撞击的力道,诡异地向上冲起了一截!
一丝微弱的光线,穿过晃荡的水波,模糊地透了下来!
生的光亮!
我憋住胸腔里最后一丝灼痛的气息,不顾一切地向上挣扎,手臂胡乱地划动,踢蹬的双腿搅起浑浊的水花。每一次划动都沉重得像拖着千钧锁链,肺里疼得快要炸开,冰冷的河水不断呛入喉咙。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哗啦——!”
头颅猛地冲破水面!
冰冷浑浊的空气瞬间涌入几乎要爆裂的肺叶,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气和河水的腥味,冰冷的空气刮擦着喉咙,痛得钻心。视线被水糊住,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两岸是快速向后移动的、黑黢黢的山壁轮廓。
河水湍急,裹挟着我,像一片无根的落叶,在激流和漩涡中疯狂地打转、沉浮。巨大的力量不断拉扯着我,试图再次将我拖入那冰冷的深渊。每一次沉下去,冰冷的河水立刻灌满口鼻,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便如影随形。求生的本能让我疯狂地扑腾,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只为了那短暂浮出水面的、能够呼吸的一瞬。
身体被水流裹挟着狠狠撞上一块半浸在水中的礁石,尖锐的痛楚从腰侧炸开,疼得我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沉没。冰冷的河水没过头顶,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扼紧喉咙。我死命挥舞着手臂,挣扎着再次冒头,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濒死的嘶鸣。
就在意识又一次摇摇欲坠之际,前方河道的弯折处,水流似乎平缓了一些。一个模糊的、突出水面的巨大黑影出现在视野边缘——像是一段沉没的朽木的根部。
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奋力划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朝着那个模糊的黑色轮廓拼命挣扎过去!
水流推着我,狠狠撞在那粗糙湿滑的物体上。剧痛传来,但求生的欲望让我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了那段沉木的根部!粗糙的木刺扎进手臂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但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比起此刻能够抓住一点稳固之物的狂喜,简直不值一提!
我像濒死的藤蔓缠绕着朽木,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了上去。冰冷的河水拍打着我的下半身,每一次冲击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撕扯力。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吐出带着血腥味的浑浊河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分不清是因为彻骨的寒冷,还是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
冰冷的河水浸泡着伤口,疼痛一阵阵地传来。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沉重得像灌了铅,贪婪地吸取着身体里仅存的热量。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从四肢末端开始,沿着冰冷的脊椎一路向上侵袭,钻心刺骨。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自己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和河水永不停歇的咆哮在回荡。
意识如同被冻僵的飞鸟,扇动着沉重的翅膀,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艰难地扑腾。每一次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时,掌心那块紧握的残玉边缘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黑暗中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混沌的神志,带来片刻撕裂般的清醒。
痛!尖锐的、持续的痛楚从紧握的拳头深处传来,是那残玉断裂的锋利边缘,死死地嵌入了掌心的皮肉。这痛,竟成了此刻维系我意识的唯一锚点。
我死死地抱着那段冰冷的朽木,身体在湍急的河水中沉浮。寒冷无孔不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湿透的衣衫刺入皮肤,钻进骨头缝里,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丝热气。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地碰撞着,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声响。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水声和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喉咙里是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河水味道。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持续的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几个时辰。就在意识被冻得即将彻底沉沦,连掌心的刺痛都变得麻木遥远时,一个粗哑而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模糊糊地穿透了河水单调的轰鸣:
“哎!快看!那边!水里头!像是有个人抱着烂木头!”
“我的老天爷!真是个人!快!快把船靠过去!慢点慢点,别撞上!”
另一个更沉稳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焦急的催促。
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昏黄的光点在摇晃、靠近。紧接着,是木桨急促拨动水流的哗哗声,还有船体笨重地破开水浪的声音。
“抓住了!小心!”那粗哑的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响起。
一只粗糙、布满厚茧的大手,带着河水的湿滑和一种属于劳作的、独特的力量感,猛地抓住了我几乎冻僵的手臂!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股巨大的、向上的力量猛地传来!
身体骤然一轻,随即是脱离冰冷河水的巨大空虚感。我像一袋湿透的、毫无生气的破布,被那股力量连拖带拽地拉离了朽木,拉离了吞噬人的河水。
“砰!”
身体沉重地摔在狭窄、坚硬而冰冷的船板上。撞击的钝痛让我发出一声模糊的、不成调的呻吟。残留的河水从口鼻和衣服里不断呛咳、流淌出来,在船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哎呦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