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月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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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溺于暗河的茉莉

龙华烈士陵园的柏树在雨中沙沙作响,像是谁在翻动一本浸湿的乐谱。林疏月跪在无名碑前,指尖触到裂缝里渗出的黏液——不是雨水,是某种混着铁锈的腥甜。她忽然想起1943年苏州河畔的洗衣妇们,那些被靛蓝防霉涂料染成紫色的手指,在搓衣板上敲击出摩尔斯码的节奏。野猫从碑顶跃下,叼走她鬓角的干茉莉,花瓣碎在程雪墓前的积水里,浮出一层油膜般的虹彩。

沈砚之的黑绸伞斜插在相邻的墓碑间,伞骨折断处露出莫斯科军工厂的钢印。林疏月握紧伞柄时,金属的寒意突然化作1943年圣诞夜的温度——那夜他握着这把伞,枪管抵住戴仲明的太阳穴,伞尖雨水却在地上画着童谣的五线谱。

程雪的指甲缝里卡着钢琴漆的碎屑。少女跪在琴房地板上,将炸断的琴弦缠成指环:“林先生,这样就能把《茉莉花》戴在手上了。”林疏月没告诉她,那些弦尖涂着氰化物,也没说三天前在虹口隔离区,自己用同样的琴弦绞死了告密者。犹太会堂的彩窗被炮火震碎时,安娜正用口红在镜面写“一切为了孩子”,俄文字母“д”的尾巴拖进下水道,被老鼠啃成残缺的密码。

此刻陵园的风裹着腐烂的茉莉香,钻进林疏月的羊毛披肩。管理员老周扫走的落叶堆里,突然飘出半张糖纸——1940年大新公司的米老鼠图案,背面是程雪稚嫩的铅笔字:“神仙姐姐的茉莉比蛋糕甜。”她想起戴仲明死前抽搐的嘴角,那颗金牙上沾着同样的奶油渍,而沈砚之的枪管还冒着青烟。

教堂忏悔室的木门被暴雨冲垮,露出墙缝里生锈的铜钟。林疏月的盲杖敲击钟面时,金属震颤惊醒了栖息的鸽群。它们爪环上的莫斯科编号在雨中泛光,像无数个悬而未决的句号。钟内壁刻满盲文,指尖触碰的刹那,她听见沈砚之的声音混着留声机的杂音:“东京湾的潮汐涨落,就是《安魂曲》的休止符……”

野猫的呜咽从钟楼残骸传来。林疏月踩着瓦砾攀上钟楼,看见一窝幼猫蜷在苏制电台的真空管上,它们的瞳孔映出墙面的刻痕——程雪用发卡划的《采菱谣》简谱,最高音符号旁刻着戴仲明的军统编号。雨水冲开砖缝,露出半本《塔木德》,书页间夹着带血丝的指甲,紫丁香色的甲油与虹口公园樱花树下的证物如出一辙。

犹太会堂的地下室漫着霉味,像泡烂的茶叶。沈砚之将死鸽塞进戴仲明的黄包车座垫时,鸽血染红了情妇的貂皮围脖。“你闻到紫丁香混着硝烟的味道了吗?”他擦着柯尔特手枪,突然哼起俄语版的《茉莉花》,走调的旋律惊动鼠群。林疏月的手术刀抵住他喉结的旧疤,刀尖陷进肉里时,煤油灯爆出火星,映亮墙上的苏军海报——微笑的少先队员捧着麦穗,穗尖沾着程雪中弹时溅出的脑浆。

四十年后的水洼泛起靛蓝色涟漪。林疏月攥着钢琴断弦,锈迹在无名碑上刮出电码的节奏。暴雨冲塌了教堂的彩窗,玻璃碎片拼成扭曲的《茉莉花》乐谱。野猫跃上沈砚之的墓碑,耳尖缺口滴落的血珠砸在盲文上,将“信鸽死于钟楼”的密码晕染成“毒气舱未启封”。

暮色漫过陵园时,新栽的柏树突然疯长,树皮皲裂的纹路像极了沈砚之握枪的手背青筋。林疏月将断弦系在伞骨折断处,黑绸在风中鼓胀如垂死的肺。远处传来童声哼唱的《采菱谣》,红领巾在雨幕中忽隐忽现,而程雪墓前的茉莉花瓣正缓缓沉入地缝,仿佛溺毙于四十年前的苏州河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