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3章 傲慢
芍陂,原是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孙叔敖修建的大型水库,方圆百里,水道便利,可灌溉良田万顷。
王凝之此刻正与太原王氏的王国宝、吴郡顾氏的顾永之在一处游玩,附庸风雅一番。
只不过王凝之情绪显然不高,整个人异常沉闷。
王国宝与顾永之见状,只是稍作安慰,不再继续火上浇油,免得适得其反。
在他们看来,谢道韫纵有才智,终究是女子,并无实权。只要王凝之这位朝廷使者不开口,寿阳的一切政务都将处于停滞状态。
后方如此不稳,谢家又凭什么扩大战果?
至于北府军是否会因粮秣不继而损失惨重,或是寿阳周边数万难民饿殍遍野,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北府军覆灭了反倒更好,左右不过是谢家的私兵。
至于难民?
那根本不在他们考虑之内,一群贱民,何足道哉!
“郎君!郎君!”
王凝之正喝着索然无味的酒,忽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举目望去,正是小厮孟双。他精神一振,快步上前,低声问道:“夫人可有消息?”
那日冲天一怒,冷静下来后,他也颇感后悔,只是拉不下颜面。于是便派小厮回去打探消息,看看谢道韫是否知错,或是怒气是否已消。
孟双道:“夫人心情极好,应该是气消了。”
王凝之闻言笑道:“我就知夫人不是小气之人。”
孟双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夫人……是见了一位叫罗仲夏的年轻郎君后,心情才大好的。”
王凝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半晌才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孟双忙将情况细说:“那个叫罗仲夏的青年本是来求见郎君的,结果让夫人撞上了。夫人对他格外尊敬,将他请到屋内详谈。自那之后,夫人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王凝之越听越不是滋味,赶忙与王国宝、顾永之招呼一声,随即策马飞奔回寿阳城。
一口气跑到县中驿馆,王凝之本想直接找谢道韫问个清楚,可还没进院就先胆怯了。他转而去找徐步询问情况。
徐步一族是王家六代家奴,对王家忠心耿耿。听徐步说明情况后,王凝之方才明白前因后果。
徐步将罗仲夏的帛书递给王凝之:“这是罗先生的帛书……”
王凝之接过细看,眉头紧皱——这字,真是难看,果然是贱民出身。
善书法,算是王凝之为数不多的优点,他也确实有资格吐槽。他耐着性子看下去,并未觉得内容有多高明,不过就是“以工代赈”和“租借田地”之类的主意,听着确实能缓解寿阳之危,却也并无新奇之处。
王凝之问道:“宴席上你也在场,夫人与这位罗先生是如何谈论这‘以工代赈’与‘租庸法’的?”
徐步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他本是武夫,听着罗仲夏与谢道韫的讨论如同听天书一般,若非形势所迫,他早想离席了,此刻哪里还能记得住。
王凝之挥了挥手,让徐步退下。他拿着帛书,本想去找谢道韫问个明白,可刚走两步,就顿住了脚步,脸上阴晴不定。
自己若去请教,岂不是承认不如那个贱民?连他写的帛书都看不明白?岂不让她更加看轻?
后面这个“她”,自然是指谢道韫。
王凝之面对谢道韫本就有些自卑,想到这里,绝了此念。
只是王凝之深知谢道韫之才,她如此看重的人,必然有其不凡之处。
他们这类高门子弟确实看不上寒门庶子,却也明白一个道理:事情总得有人去做。真正有才之人,还是能跟着他们分一杯羹的——当然,也仅限于分一杯羹而已。
王凝之现任征西将军长史,再升便是地方大员。眼下替他做事的人能力平庸,不足以胜任,正需要一个得力的下属。
他正思索如何处置此事,心念一转,却笑出声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何其愚蠢,怎会被带偏了思路?
那罗仲夏本就是登门拜见自己,求自己赏口饭吃的俗人。他要吃饭,自然会再次上门,自己急什么?
他必定还会再来。
到时叫上夫人一起,让她看看什么才是高门子弟的风采!对待俗人有对待俗人的方式,若随随便便就屈尊礼遇,那高门清流与俗人又有何区别?
王凝之念及于此,不再多想,安心等着罗仲夏再次登门,向他乞求一口饭吃。
寿阳长史官邸。
“罗仲夏!”
王国宝念叨着这个名字,望向顾永之道:“顾兄可知道此人?”
顾永之一脸茫然,摇头道:“从未听过。”
今日王凝之急匆匆返回寿阳,王国宝与顾永之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并回城。
因谢玄领兵追击苻坚,寿阳的权柄分散于长史王国宝和司马庾欣之手。但作为朝廷派遣来的使者,王凝之同样拥有左右局势的力量。
谢玄领兵在外,只要他们能蛊惑住王凝之,寿阳的一切行政便无法运转。谢玄纵然是当世名将,后勤一旦断绝,也只能乖乖撤军。
这也是王国宝、庾欣、顾永之此前对王凝之冷嘲热讽,挑拨他与谢道韫失和的原因。
眼看大事将成,王国宝、顾永之自然不愿前功尽弃。见王凝之急不可耐地回城,他们担心才女谢道韫想出什么奇谋良策,使得他们所有谋划功亏一篑。
回到寿阳县后,他们派人打探缘由,从驿馆差役口中得知了谢道韫隆重礼遇罗仲夏一事。
顾永之道:“多半是哪里的小人,想攀附高门罢了。”
在顾永之这类人眼中,“小人”指的就是寒门庶人——这已是他们口中较为“客气”的称呼了。
王国宝微微摇头,道:“不可小觑这个‘小人’……我虽不知罗仲夏,却知谢道韫。谢道韫之才,不输男子。我那岳丈曾言,若其为男儿,当为谢氏之冠。能让她如此礼遇,这个罗仲夏,绝非泛泛之辈,多半是真有妙法解困。”
顾永之神色凝重道:“言之有理。那当如何应对?”
王国宝自信一笑:“无妨。王兄此人,我最是了解。他处处被谢道韫压着一头,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怕丢了男人的颜面,从来不肯听谢道韫的建言。谢道韫做过的事、看重的人,他绝不可能再去效仿。那罗仲夏所求,不过是依附高门出仕。琅琊王氏是高门……我太原王氏何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