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伤痂
医院的灯光是冰冷的惨白,像手术刀锋折射的光。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钻进鼻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急诊观察室里,周强躺在靠墙的病床上,左臂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一点淡红的血渍。他闭着眼,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几分,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和床头监护仪上稳定跳动的绿色线条,证明他还活着。
陈小雨坐在床边的塑料椅上,背脊僵硬。她不敢眨眼,目光死死锁在周强脸上,仿佛一错开视线,那点微弱的生命迹象就会消失。几个小时前的混乱场景还在脑中翻腾:张超狰狞的脸,砸落的酒瓶,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周强瞬间佝偻下去的身体和他死死按住胸口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剧痛……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左臂外伤,软组织挫伤加玻璃划伤,问题不大,按时换药就行。麻烦的是心脏!心绞痛急性发作,心肌缺血明显!这可不是小事!必须住院观察至少三天!还有,”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出院后必须严格遵医嘱服药!一天都不能断!避免任何剧烈活动,情绪不能激动,定期回来复查!再这么不当回事,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医生把几张纸拍在床头柜上——一张写着“不稳定型心绞痛/心肌缺血”的诊断书,几张触目惊心的医药费单据。
陈小雨的目光扫过那些单据末尾的数字,心猛地一沉。她看向那张诊断书,冰冷的医学术语像针一样扎进眼里。赵海之前模糊的担忧,周强工作时、甚至刚才对峙时那无数次无意识按在胸口的手势……所有的碎片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沉重而残酷的真相。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呼吸变得困难。
床上的周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神初时有些茫然,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随即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微微侧头,看到了守在床边的陈小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疲惫和“麻烦你了”的抵触。他尝试着想撑起身体坐起来,刚一动,左臂的疼痛和胸口骤然袭来的闷痛让他身体一僵,动作瞬间停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陈小雨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急切,“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动…”她想伸手去扶,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或引发他更剧烈的疼痛,双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周强没说话。他放弃了起身的念头,目光缓缓移向床头柜。诊断书上那行冰冷的诊断,医药费单据上那串刺眼的数字,清晰地落入他眼中。他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沉重的灰烬。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口,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窒息。他沉默地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修理铺的卷闸门、生锈的工具、积压的活儿、昂贵的药费、远方的母亲……千头万绪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陈小雨的存在,此刻也成了这沉重负担的一部分——一份他无力偿还的人情债。
周强只在医院待了一天一夜,就坚持要出院。高昂的费用和医院里无所不在的死亡气息让他无法忍受。陈小雨拗不过他,只能替他办好手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淡淡霉味的修理铺后间。
这里比医院更显简陋和杂乱。一张硬板床,一个旧衣柜,角落里堆着些杂物,地上那个大红塑料盆还装着没洗的脏衣服。空气里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唯一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后巷,光线昏暗。窗外,连绵的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
陈小雨默默地承担起了照顾的责任。她笨拙地清理着狭小的空间,尽量让环境整洁一些。她去药店买回医生开的药,一盒盒颜色各异的胶囊和药片,堆在工作台一角,紧挨着那个依旧醒目的白色小药瓶。她看到周强吃药时,目光扫过药盒上印着的价格,眉头会锁得更紧,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
大部分时间,周强只是沉默地靠在床头,闭目休息,或是望着低矮、布满水渍的天花板出神。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胸口的不适像幽灵般时隐时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陈小雨给他倒水,买来清淡的白粥。他拒绝她过多的搀扶,坚持自己慢慢挪动身体,每一次简单的动作都伴随着额角渗出的冷汗和压抑的闷哼。他像一头受了重伤却固执地拒绝舔舐伤口的困兽,沉默地忍受着痛苦。
某个深夜,窗外的雨声格外清晰。陈小雨在硬板床边的地上铺了条旧毯子,和衣半靠着墙打盹。突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将她惊醒。
黑暗中,她看到周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急切而慌乱地摸索着。他的呼吸粗重短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小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扑过去,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到周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她立刻拿起水杯和那个白色小药瓶,拧开瓶盖的手都在抖。
“水…药…”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周强没看她,颤抖的手接过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塞进嘴里,又接过水杯,仰头灌下。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汗水滴落在衣襟上。他靠在床头,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等待着药效。黑暗中,只有他艰难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周强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紧攥着胸口的手也缓缓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依旧闭着眼,疲惫得像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脱身。一片死寂中,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谢谢。”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潮湿的地面。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小雨的心防。她坐在黑暗里冰凉的地上,看着周强在药力作用下重新陷入昏睡的轮廓,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怜惜像潮水般汹涌而来,淹没了她。这个沉默如铁、满身锈迹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狂风暴雨中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
***
几天后,周强能勉强下床,在狭小的后间里缓慢地走动几步了。左臂的伤口结了深褐色的痂,但脸上的血色依然很少,眉宇间那层深重的疲惫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修理铺积压了几件街坊送来维修的小家电,他坐在工作台前,拿起工具,动作却比以往慢了数倍。每一个拧螺丝、检查线路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额角的冷汗不时渗出。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却从未真正停歇。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周强胸口的闷痛发作得似乎比前几天更频繁了些。他皱着眉,从桌上拿起药盒,倒出药片服下。陈小雨看着他吃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心头的忧虑也像窗外的阴云,越积越厚。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邮差绿色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喊着周强的名字,递过来一封挂号信。
信封很旧,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笨拙而用力,来自那个赵海曾经提过的、遥远的、深山的地址。
周强接过那薄薄的信封时,手明显抖了一下。他背对着正在擦拭台面的陈小雨,站在那扇唯一的小窗前。窗玻璃上凝结着水珠,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他拆开信封的动作异常缓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他低着头,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光线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手中那张信纸边缘,被捏得微微发皱。
陈小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住呼吸。她看不到信的内容,但周强瞬间绷紧又垮塌的肩膀,剧烈颤抖却极力控制的手指,还有那弥漫开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几乎能听到某种东西在他体内碎裂的声音。
终于,周强极其缓慢地将信纸折好。他没有放回那个破旧的信封,而是转身,走到墙角。他弯腰,打开了那个沉默的军绿色工具箱。陈小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周强的手伸向工具箱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从那个磨损的厚塑料袋里,掏出了那个熟悉的硬皮小本子。他打开本子,将折好的信纸,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夹了进去。然后,他合上本子,放回塑料袋,再将工具箱的盖子缓缓合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落下。
那一声轻响,却像沉重的叹息,敲在陈小雨的心上。工具箱底层那个“秘密角落”的轮廓,在她心中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沉重。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封信带来了关于他母亲极其不好的消息,那是一个他必须独自背负的、沉入骨髓的绝望。
周强没有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默默地坐回到硬板床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修理铺里只剩下窗外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和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悲凉。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碑。
***
又过了两天,周强手臂上的痂开始发痒,能稍微活动自如些了。但他的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一个雨势暂歇的黄昏,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修理铺半开的卷闸门内,看着门外湿漉漉、泛着水光的巷道。雨水洗刷过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沉沉的阴郁。
陈小雨端着一杯刚烧好的热水走出来,递给他。热水氤氲的白汽模糊了他苍白瘦削的脸。她看着他被雨水和沉重心事浸透的侧影,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周师傅…那封信…是不是…老家有什么事?”
周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时间在湿冷的空气里缓慢流淌,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自行车铃声。久到陈小雨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久到她几乎要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后悔。
他才低沉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锈蚀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磨损的痛楚:
“…娘…不大好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几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陈小雨的心上。果然。巨大的悲悯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一句合适的安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她只能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搪瓷杯,指关节微微发白。
周强抬起头,目光越过湿漉漉的巷道,投向远处那片被灰暗云层吞噬的天空。细密的雨丝又开始无声地飘落,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他的眼神空洞而遥远,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信念。那目光,不像是在看天,更像是在凝视着命运残酷的深渊。他像是在对身旁的陈小雨诉说,又像是在对着这片永无止境的雨季宣告,更像是在对自己即将踏上的荆棘之路,立下一个沉重的血誓:
“…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雨丝落在他深陷的眼窝旁,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这是他生命之火熄灭前,唯一能抓住的、沉入深渊的铁锚:
“雨季结束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