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记
从1978年的2月21日到7月16日,我是在天津城区与渤海之间的北京军区空军军粮城五七干校里劳动学习,当时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默默地躺着,耐人寻味地荒着,只散落着几处海洋石油基地勘探队的活动板房。我还记得到达之后第二天的日出时间是:6点58分。
在白昼逐渐加长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很快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必定出去快走一个小时,姿势在一个目击者看来,就像“一头脱网而逃的野兽”。从我拿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棍子沿着坑洼处结了薄冰的废渠抽打路边干枯的柳条,一直到渠中溢满了水、野草丰盛得几乎高过头顶的时候,我都住在那里。我目睹了草木的泛青和转成深绿,凝视过蜘蛛的结网和捕捉,咀嚼过树林里的槐花,沐浴过突如其来的暴雨,听见过青蛙的齐鸣和其中一只突然被蛇扼住脖子的怪声。那时我每一天都有这沉浸的一小时,这一小时就构成了一天生活的灵魂。于是,我生活的一切方面就都带有了一种快的节奏,在这快节奏中又有一种常驻的东西。
那么一大块原野为什么荒着?至今我也不太清楚。但在那年夏天打马草时我稍微明白了一点。原野上长着丰盛的草,那时的马草一毛钱一斤,比种高粱还合算。
那时也正是我生命的第二个年轮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的脚力不错,在疾行中,思想也似乎活跃起来,对自然界的敏感也渐渐地苏醒了,达到了我青春最好的状态。白天学规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等功课,晚上演算自己找到的数学习题直到深夜。而这傍晚的一个小时疾走就使两者得到了一种恰当的平衡。时代也恰好走到旧的一个结束、新的一个开始的门槛上。一切都在变动——思想、情绪、感觉;一切都在苏醒——肌肉、大脑、心灵。
就这样,年轻的生命、辽阔而荒芜着的原野、一年里最有希望的季节、正酝酿着历史性变化的时代、从繁忙的日常工作逸出而突然获得的大量闲暇、对真理和美的渴求、朦胧初生的爱情、面对突然出现的机会自身却被紧束的处境,等等,等等——这些就构成了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东西,它们都是当时的原始记录。我几乎原封不动地把它们从当时的日记中摘录出来,仅以时光大致分类,从而使它们至少有一种个人心灵自然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