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缘
夜，被无数悬挂在林府檐角下的琉璃宫灯点亮，流淌着温暖而矜贵的光晕。
清风徐来，带着庭园深处腊梅的冷冽香气，悄然拂过灯火通明的大厅。
空气里弥漫着熏香、酒气和仕女身上清浅的脂粉芬芳，织成一张无形的、属于世家大族的网。
这是林家的宴会，也邀请了一些关系好的其他家族子弟前来做客，年轻的林家公子林萧，此刻正侧身侍立在林家家主身后半步。
他虽未及弱冠，身姿却已挺拔如青松，着一袭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面容清朗，眼神温润中透着早慧的沉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厅内来往穿梭的宾客。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审视着这片他未来必将执掌的繁华景象。
突然，侧门那边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一串清脆悦耳、略显急促的环佩叮当声。
“哎呀！”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吸引了离得较近的几个人，包括林萧的目光。
一个刚入厅不久的盛装少女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步伐微微踉跄，手中端着的一盏清茶险些泼洒出来。
侍立在她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轻轻抬手止住。
“无妨。”少女的声音传来，清泠泠如同山涧的冰泉，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喘息，却又极力维持着平稳。
只见她迅速稳住了身形，姿态并未因这点小意外而真正失仪，那份临场的镇定与骨子里的优雅已然显露。
林萧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织锦长裙，裙摆绣着疏密有致的折枝绿梅，清雅绝伦。
墨色的长发挽成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别着一支式样简朴的碧玉簪，两侧垂下的几缕发丝则更添几分柔美。
晚风似乎格外青睐她，撩动了她鬓边细软的发丝。
她正微微垂着眼睫，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在检视自己刚才的失态，又像是因刚才的小混乱而感到一丝局促。
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在琉璃灯的柔和光线下，悄然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林萧注意到她挺秀而纤细的肩线轻轻绷紧了一下，显然还在努力平复刚才那瞬间的惊吓。
这时，旁边一位相熟的贵妇笑着迎上去拉住了少女的手。
“哎哟，是陈家的雪初啊！”贵妇声音洪亮，“可吓着了没有？这门槛儿是该修修了！”
原来她就是陈家的掌上明珠，陈雪初。
这个名字，林萧略有耳闻，只是未曾留意过是哪位闺秀。
陈雪初抬起头，对着那位贵妇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如同初绽的玉兰般纯净清丽。
“多谢夫人关心，雪初无事，方才一时……不察，惊扰夫人了。”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一种大家闺秀特有的文雅婉转，说话间微微颔首，姿态恭谨又不失风骨。
贵妇显然很喜欢她，连声夸赞：“瞧瞧这孩子，多懂礼数！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陈夫人的亲闺女！”说着便拉着她往里走。
陈雪初被贵妇拉着前行，脚步轻盈，姿态无懈可击。
然而在掠过林萧身旁不远时，大约是由于那位贵妇的牵引速度略快了些，亦或是她裙裾的流苏本就过于精巧繁复——
林萧看到陈雪初腰间悬着的一个银丝串珠玉流苏坠饰，不知怎么的，倏地缠在了她身边花架上垂落的一根用来固定常青藤的细金链子上。
“啊！”又是一声极低的轻呼，这次带上了些许窘迫。
陈雪初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低头去解开那纠缠在一起的流苏和细链。
那花架位置略微靠后，处在宾客流动的边缘，灯光也相对昏暗了些。
她蹙起清秀的眉尖，尝试用手指解开，可那流苏似乎和金链绞缠得厉害，她单手操作，又不想动作太大引人注目，一时间竟不得要领，雪白细腻的手指反而在那小小的缠结中显得有些慌乱。
身旁的贵妇还在与另一位熟人寒暄，并未立刻注意到她的困境。
细密的汗意似乎要爬上陈雪初光洁的额头。
林萧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上前，走到了那片略微安静些的角落。
他的影子落下来，笼罩在那一小片纠缠上。
陈雪初察觉到有人靠近，动作猛地顿住，倏地抬起眼帘。
那双清澈见底、如同浸在寒潭水中的眸子就这样直直撞入林萧的眼中，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惊讶和未及褪去的羞窘。
林萧清晰地看到，那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惶，像受惊的小鹿，但又在瞬间被她努力压下去。
她的脸颊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更粉了一些。
“失礼了。”林萧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既不高声引起旁人注意，又能让她听清，“这位……小姐，是否需要帮忙？”
他略微倾身，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伸手指了指那难解难分的流苏坠饰。
他的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陈雪初的目光飞快地在林萧脸上扫过，旋即又垂下，落在那片纠缠之物上。
她显然认出了这位刚刚站在林家当家人身后的公子是何身份。
极轻微的停顿后，那低如蚊呐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伴着灯影下微微颤动的睫毛，透出一种极力维持镇定却掩不住的女儿羞态：“……有劳林公子。它…缠住了，我、不太够得着。”
林萧微微颔首示意，动作自然而矜持，并不显得冒昧。
“下人为何没跟着？”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凑近那细小的纠缠处，修长的手指带着沉稳的力道探向缠绕的银丝流苏与细金链条。
“不太喜欢他们一直跟着我，像是一直束缚着我，我便让他们平日不用随时随地跟着。”陈雪初说完便屏息凝神，不自觉地向后退了极细微的一小步，似乎想拉开些许距离，但衣饰被牵制又使她无法远离。
“还是让下人跟着吧，烦是有些烦，但也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了。”指尖灵巧地翻动，捻住最关键的一股丝线。
“这个结不算紧，”林萧轻声说，语调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专注于手上细微的动作，“只是钩得有些刁钻。”
他的声音很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地。
陈雪初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他灵活的手指和自己的流苏上，视线不敢再抬起来。
她能感到身前少年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种属于世家子弟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清冽感。
“是么？……”她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尾音轻得像羽毛飘落。
又尝试着稍微抬了抬手腕，想配合他的动作：“好像……很难解的样子？”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歉意。
林萧指尖捻住了一根关键的丝线，微微旋转了一下角度。
“别急，”他温声道，耐心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珍品，“只要找对……喏，就是这样。”
话音未落，只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噗”的微响，那份难解的纠缠应声而开。
流苏坠饰瞬间恢复了自由，温润的玉珠轻轻垂落，在灯影下晃动出柔和的光泽。
束缚解开的同时，陈雪初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之一松。
她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裙裾如流水般摆动。
“解开了……”她低声惊呼，带着由衷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声音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终于抬起眼眸，认真看向刚刚帮忙解围的少年。
琉璃宫灯的光芒恰好落在她的眼中，映出碎钻般的清澈光彩。
林萧也直起身，顺手将那根恢复自由的细金链条轻轻拨回原位。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
“举手之劳，小姐不必在意。”林萧的目光温和地迎上她的视线，唇角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礼貌弧度。
陈雪初的脸颊在温暖的灯光下又晕开了一层薄粉，如同初绽的樱花。
“林公子……实在是谢谢您了。”她微微屈膝，再次行了一个无比规矩得体的礼，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又含着一丝少女的羞赧，“方才……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此刻听起来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温度。
“若不是公子援手，恐要在夫人面前出丑了。”她补充道，想起刚才贵妇的话，语气里带着小小的窘迫。
林萧看着她带着红晕却努力保持着端庄仪态的脸庞，那双剔透的眼眸中流露出的诚挚和羞意分外鲜活。
“陈小姐言重了。”林萧摆了摆手，语气诚恳，褪去了几分客套，“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他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裙裾上精雅的绿梅绣样，温和道：“倒是陈小姐这流苏挂件素雅别致，与这园中的……新开的绿梅，颇有些相得益彰。”
他的话看似在评论物件，实则将她的“失仪”不着痕迹地化解为对雅致之物的欣赏。
陈雪初闻言，眼神微微一亮，似有些意外于他如此细致的观察。
“这……是母亲闲时所制……”她轻声回应，提到母亲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温柔与依恋。
就在这时，那位先前拉着陈雪初的贵妇似乎终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扬声唤道：“雪初？快过来这边，王夫人正问你话呢！”
陈雪初身形微微一震，像是从短暂而私密的小小世界里被拉回了喧嚣的大厅。
她飞快地抬眼，再次看向林萧，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来不及隐藏的、类似小动物受惊后想要快速回归安全地带般的局促。
“林公子，雪初……雪初先告退了。”她的语速因为紧张快了些许，说完又觉得太急，忙微微屈膝补充道：“再次多谢公子援手之恩。”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攥紧的手指和耳根未散的粉霞，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平静。
林萧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优雅：“小姐请便。”
他的目光温和地护送着她。
陈雪初像一只受惊后又急于回到安全港的小白鸟，提起裙摆，步履匆匆却依旧保持基本仪态地转身向贵妇和那位王夫人走去。
月白的裙摆如月光下流动的溪水，迅速汇入了宴会厅中那片璀璨夺目的衣香鬓影之中。
林萧站在原地，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润玉珠滑过的微凉触感。
他看着那抹消失在华服人群后的纤影，唇角的弧度并未立刻隐去。
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一点清冷的、类似雪后绿梅般若有似无的幽微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