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囚禁
意识像沉在墨黑的海底。冰冷,粘稠,无边无际。
一种尖锐的、非人的疼痛猛地刺穿了这片死寂。不是来自身体某个部位,而是意识本身被粗暴地撕扯、搅动。刘依依的“存在”在剧痛中猛地收缩,如同被无形巨手攥紧的橡皮泥。她想尖叫,想蜷缩,想抵抗这来自核心的折磨,但她没有喉咙,没有肢体,只有一片混沌的“感知”在无声地嘶吼。
痛楚的源头并非虚无。是侵入。是粗暴的攫取。
一幅画面——不,不是画面,是包裹着强烈情绪和所有感官细节的“记忆包”——被强行从她混沌的意识之海中剥离、抽吸。那是加州理工喷泉广场午后刺眼的阳光,带着青草被灼烤的独特焦香。
阳光穿过喷泉细密的水雾,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落在她摊开的、微温的书页上。一只不知名的白色小鸟掠过水柱边缘,翅膀扇动的气流带来微凉的湿意,拂过她的额发。远处,模糊的笑语声,引擎的低鸣,还有……还有身边那个人均匀、令人安心的呼吸声。
林小柔。
这个名字带着巨大的悲伤和眷恋,伴随着这段记忆被硬生生拽走,留下意识深处一个尖锐、流血的空洞。比剥离更可怕的,是紧随其后的“写入”——冰冷、尖锐、充满金属和消毒水味道的碎片强行塞入那个空洞。
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在狞笑,金属器械冰冷的反光,还有……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水味,裹挟着纯粹的、高高在上的恶意,狠狠烙印下来。那是赵正的味道。他的印记,他的污染。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意识的牢笼,从真实的、属于她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这微弱的声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刘依依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没有加州理工的阳光,没有彩虹,没有书页。只有一片单调、令人窒息的白光,从头顶冰冷的金属顶棚均匀地洒下,刺得她刚恢复视觉的眼睛阵阵发痛。
她躺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支架上,身体被几条冰冷的合金束缚带紧紧固定着,勒进单薄衣料下的皮肤,带来僵硬的麻木感。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电路板烧焦后又浸泡在营养液里的古怪甜腥。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口粘稠的铁锈。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边缘模糊晃动。
一排排,一列列。相同的金属支架如同冰冷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在这巨大、空旷、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空间里。每一个支架上,都固定着一个人体。
不,或许已经不能完全称之为“人”。
头颅是重点。每一个头颅都被一个闪烁着幽蓝冷光的金属环箍紧紧锁住,冰冷的金属紧贴皮肤,甚至部分嵌入。环箍上延伸出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扭曲的藤蔓,深深刺入颅骨不同位置。
这些管线另一端没入支架下方复杂的金属基座,基座内部隐约可见细微的指示灯光芒在规律闪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像无数微小的机械心脏在同时搏动。
支架上的人体大部分覆盖着薄薄的白色无菌布,只露出被金属环箍禁锢的头颅和连接管线的部分脖颈。他们的皮肤普遍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缺乏血色的苍白,或者带着长期不见天日的蜡黄。肢体在束缚带下显得异常消瘦,如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枯枝。
绝大多数都闭着眼,面容在幽蓝冷光映照下,凝固着一种空洞的安详,或者说,彻底的麻木。只有极少数偶尔会像她刚才那样,眼睑剧烈地颤动几下,或者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随即又陷入死寂。没有交谈,没有移动,只有营养液在透明管道里缓慢滴落的轻微声响,以及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
这里不是医院,不是实验室。这里是养殖场。专门养殖“活体U盘”的工厂。
冰冷的金属支架紧贴着她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那寒意穿透薄薄的衣料,直透骨髓。头顶是均匀得毫无生气的白光,像巨大的、无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下方一排排被禁锢的“产品”。
空气中那股消毒水混合着营养液甜腥、隐约还有一丝电路板焦糊的味道,每一次吸入都让她胃部痉挛。耳边是规律的、令人神经衰弱的低频嗡鸣,来自下方无数个维持着这些“容器”最低生存需求的机器基座。还有营养液在透明管道里滴落的细微声响——嗒…嗒…嗒——单调得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她残存的意识上。
五年。像沉在墨黑的海底,被不断撕扯、污染、写入。每一次记忆的抽吸,都像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块,留下尖锐的空洞,然后被赵正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碎片强行塞满。
她的名字,她的过去,她引以为傲的知识殿堂……都被那贪婪的、永无止境的攫取一点点磨碎、吞噬。只剩下一些顽固的、如同深海礁石般的碎片,在意识的暗流中沉浮。
一个复杂的神经突触图谱模型,一个关于海马体索引路径的公式片段,一段关于意识波叠加干涉的模糊推导……这些残骸,是她作为刘依依——那个曾经站在神经科学顶端的刘依依——仅存的证明,也是此刻她唯一能握在手中的武器。
她必须动。哪怕一根手指。锁住她四肢的合金束缚带冰冷而坚固,紧贴着手腕和脚踝的皮肤,传来金属特有的、令人绝望的硬度。她尝试绷紧小臂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挪动手腕,皮肤与冰冷的金属摩擦,带来细微的刺痛。束缚带纹丝不动。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越过自己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胸口,落在金属支架边缘。那里有一处焊接点,似乎工艺稍显粗糙,在平滑的金属表面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锐利的凸起。像一颗凝固的金属泪珠。
一丝微弱的光,在她死寂的眼眸深处悄然点燃。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对意志和身体极限的漫长凌迟。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假装沉睡,将身体调整到最不易被察觉的姿态,让那只被压在身下的右手手腕,极其缓慢地、以几乎无法测量的速度,蹭向支架边缘那个锐利的凸起。
皮肤被反复摩擦、割破。细小的血珠渗出,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极淡的锈色痕迹,又很快被体温和衣料蹭掉。疼痛是尖锐而持续的,但比起意识被抽离、被污染的痛苦,这更像是某种清醒的锚点。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手腕那方寸之地,感受着那微小凸起的轮廓,感受着每一次摩擦带来的刺痛和阻力。汗水从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下,带来冰凉的痒意,她却连眨眼都不敢加快频率。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单调的嗡鸣和营养液滴落的声音,以及手腕下缓慢累积的、细微却坚定的摩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