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锢影
那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如同审判之印，沉沉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距离林晚蜷缩的脚尖不足半米。鞋底边缘沾着一粒微小的沙砾，在门隙透入的昏黄光线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点。
空气凝固成冰。浓重的血腥味、灰尘味、霉味，混合着门外涌入的、带着咸腥的冰冷海风，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濒死的氛围。
时间被无限拉长。林晚蜷缩在血污和灰尘里，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剧痛而僵硬如石，连颤抖都停滞了。她将脸死死埋在冰冷肮脏的地面，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封闭所有感官，试图将自己从这可怕的现实中剥离。不要是他。不能是他。
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光线被彻底隔绝，将她囚禁在一片冰冷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里。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刺入她支离破碎的骨骼，在她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反复切割。
没有声音。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带着山雨欲来般沉重压迫感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恐惧。它像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林晚几乎窒息。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声音，如同生命的沙漏在飞速流逝。
终于，那凝固的阴影动了。
不是扑过来，不是粗暴地拽起她。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昂贵的西装裤料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一股极其淡雅、却冰冷彻骨的木质调香水气息，混合着烟草和皮革的味道，强势地侵入林晚的鼻腔，瞬间盖过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陌生的、属于成熟男人的气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冰冷质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少年身影，形成了残忍到极致的割裂。十年时光的鸿沟，在这一刻具象成这令人作呕的、冰冷的香气。
林晚的心脏被这气息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抵御灵魂深处翻涌的灭顶恐惧和……那无法言喻的、被彻底窥见最不堪一面的巨大羞耻。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
它没有触碰她。只是悬停在她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方，不足一寸的距离。
林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指散发出的、金属般的寒意，如同手术刀悬在皮肤之上，带来一种濒临解剖的恐惧。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连呼吸都彻底停滞，等待那无法承受的触碰降临。
然而，那只手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即，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移向旁边——移向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泊边缘。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确认某种无法置信的事实。
最终，那冰冷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黏腻、半凝固的血污边缘。极其轻微的触碰，如同蜻蜓点水，却在死寂中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声响。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那指尖不是点在血污上，而是直接戳进了她裸露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战栗，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皮！
下一秒，那只沾着一点暗红血渍的手指，猛地收了回去！
紧接着，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的抽气声，在死寂的斗室里轰然炸响！
“呃——！”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灭顶的痛苦和一种瞬间崩塌的、世界毁灭般的绝望！它不再属于那个掌控一切的、冰冷的闯入者，而是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从云端狠狠砸入地狱的灵魂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
林晚被这近在咫尺的、痛苦到极致的嘶声狠狠击中！她无法控制地、极其微弱地瑟缩了一下。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沉重的呼吸声响起，粗重、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被疯狂拉扯，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那高大的阴影在她身边剧烈地晃动起来，不再是刚才那种稳如磐石的压迫，而是失去了所有平衡的摇摇欲坠！
林晚能感觉到上方投下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她蜷缩的、沾满血污的后背上。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变成了某种……被彻底摧毁后的、带着血腥味的疯狂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惧？
一只冰冷的大手，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猛地伸了过来！
这一次，它不再是悬停。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粗暴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林晚枯瘦的肩膀！那力量极大，带着铁钳般的冰冷和不容抗拒的强势，试图将她蜷缩的身体强行翻转过来！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嘶喊，从林晚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是身体在剧痛和恐惧双重碾压下，最后的、绝望的反抗！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地蜷缩着，抵抗着那只手的力道，像一只濒死的虾米，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冰冷的地面缝隙里！
不要看他！不要让他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这是她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
然而，她的抵抗在对方的力量面前，微弱得如同螳臂当车。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不顾她的挣扎和嘶喊，用蛮力硬生生地将她蜷缩的身体扳了过来！
刺眼的光线——门外透入的昏黄灯光，瞬间毫无遮拦地刺入林晚紧闭的双眼！她痛苦地偏过头，试图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同时也想避开那道必将落在她脸上的、如同凌迟般的目光。
但她的下颌，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捏住！
力道同样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强硬地、近乎残忍地将她的脸扳正！
避无可避！
林晚被迫睁开了眼。
视线因为剧痛、虚弱和强光的刺激而模糊晃动，泪水瞬间涌出。在一片朦胧的光晕和水汽中，一张脸孔如同鬼魅般，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是江屿。
却又不再是记忆中的江屿。
那张曾烙印在青春深处的、带着少年意气和不羁棱角的脸，被十年的时光和痛苦彻底重塑。轮廓更加深邃锋利，如同刀削斧凿，下颚紧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衬得眼底那浓重的、化不开的阴鸷和疲惫更加触目惊心。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唇线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随时都会断裂。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明亮如夏夜星辰、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白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绝望的蛛网。瞳孔深处，是剧烈地震动着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地壳般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情绪——难以置信的惊骇、灭顶的痛苦、滔天的悔恨、毁灭性的愤怒……还有一种林晚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的……恐惧？
这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她的脸上！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将她此刻所有的狼狈、病态、濒死的腐朽气息，照得无所遁形！
林晚看到了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脸色灰败如死，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和呕吐物的污渍。头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黏在额角和脸颊。整个人像一具刚从坟墓里拖出来的、腐朽了一半的躯壳。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腹内的绞痛更甚百倍！她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污，滚落进鬓角。身体因极致的羞愤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晚……”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和浓重哽咽的单音节，艰难地从江屿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间挤了出来。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声带被滚油烫过，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某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他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冰冷而僵硬，也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他死死地盯着她紧闭的双眼和汹涌的泪水，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痛苦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晚晚……”他终于又挤出了两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来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腥气。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连贯的音节。只有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林晚紧紧闭着眼，泪水无声地汹涌。身体在他的钳制下无力地颤抖着。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烧，感受到他手指的冰冷和颤抖，感受到他呼吸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但她拒绝回应。拒绝睁开眼。拒绝再看到那双将她此刻所有不堪都照得无所遁形的眼睛。
就这样吧。让他看。看这具被他父亲、被命运、也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腐朽躯壳。看这十年分离结出的、名为“死亡”的恶果。看完了，就该走了。
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残忍的快意。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
然而，预想中的放手或离去并没有发生。
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那冰冷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开始顺着她下颌冰冷的皮肤，向上移动。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划过她凹陷的、沾满泪水和血污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紧闭的眼睑之上。
指腹粗糙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绝望的颤抖，极其轻微地、反复地摩挲着她湿润滚烫的眼睫。
“睁眼……”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强制力，“晚晚……看着我……”
林晚猛地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闭的眼睫颤抖得更厉害，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冰冷的指尖。不！绝不！
就在这无声而绝望的僵持中——
一股无法抑制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腥甜，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上了林晚的喉咙！
“呃——噗！”
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弓！一大口温热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如同喷泉般，毫无保留地、直接喷溅而出！
距离太近了。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鲜血，大部分直接喷溅在江屿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惊骇与绝望的冷白脸庞上！还有他那件昂贵挺括的、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装前襟！
刺目的猩红，如同最残酷的泼墨画，瞬间在他脸上、身上肆意蔓延开来！温热的血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滑落，滴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上，洇开一朵朵诡异而绝望的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林晚喷出这口血后，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软倒下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中，急速坠向无边的黑暗。最后残存的感官里，是脸上那冰冷手指瞬间的僵直，以及上方传来的、一声被彻底撕裂的、非人般的、绝望到极致的悲吼：
“不——！！！”
那声音，如同濒死孤狼对着冷月的哀嚎，充满了无法挽回的毁灭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刺破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斗室，也彻底撕碎了林晚坠入黑暗前最后一丝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