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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考上大学的姐姐

原主江林残留的记忆碎片,如同深海中沉船的残骸,带着冰冷的咸腥和尖锐的痛楚,猛地翻涌上来,狠狠撞击着新生的意识:

记忆中的画面带着老照片般泛黄的暖意,却刺痛人心: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到最小,吝啬地跳动着豆大的火苗。油烟熏黑了灯罩,也熏染了空气。姐姐江月就伏在那张吱呀作响、桌面布满刻痕的破木桌上。她瘦削的脊背微微弓着,脖颈弯出一道专注的弧线。

一本边角卷起、书页发黄卷曲的《代数》课本,一本用旧挂历背面装订的厚厚笔记本。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执拗地紧握着那支短得快要捏不住的铅笔,在纸上沙沙演算。

偶尔遇到难题,她会轻轻蹙起秀气的眉头,咬着下唇,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要穿透纸背,抓住那无形的知识。那专注的侧影,是这破败小屋中最圣洁的存在。

那个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邮递员老陈的破自行车铃声在村口响起,一路摇到了江家低矮的院门外。“江月!江月家的通知书!省城的大学!”老陈的嗓门洪亮,带着由衷的喜气。

父亲江海生正在修补渔网,沾满桐油和鱼鳞的大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封。

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撕开封口,抽出那张印着红色抬头的纸。夕阳的金辉洒在纸上,也照亮了父亲沟壑纵横、常年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他嘴唇哆嗦着,对着闻声跑出来的母亲,对着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磕磕巴巴,一字一顿地念:

“…江月同学…兹录取你入我校…师范学院…管理系…学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母亲王秀芹猛地捂住嘴,眼泪决堤般涌出,那不是悲伤,是积攒了半辈子、终于喷薄而出的狂喜和骄傲!她冲上去,紧紧抱住女儿,泣不成声。

父亲则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大海,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如同海螺号角般的吼声,眼眶通红。

消息像长了翅膀。老支书激动地敲响了村头那口生了锈的铜钟,沉闷的钟声在渔村上空回荡。男女老少挤满了江家小小的、泥泞的院子。

那张薄薄的通知书在无数双粗糙、沾着鱼腥或泥土的手中传递。人们摩挲着那光滑的纸张,看着那鲜红的印章,发出啧啧的惊叹。

“大学生啊!”“了不得!咱石崖村头一份!”

“老江家祖坟冒青烟了!”

赞誉如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江月站在人群中心,脸颊绯红,羞涩地低着头,眼神却亮如星辰。那一刻,她是全村人的希望,是石崖村飞出的金凤凰。然而,喜庆之下,是沉甸甸的现实。

父亲江海生当晚就默默加固了船帆,磨快了鱼叉。母亲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小心收好,盘算着能换几本笔记本。

原主江林,那个半大的少年,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肩上的责任。他学习更加拼命,放学后不再玩耍,而是扛起比自己还高的鱼叉,跟着父亲出海打下手,或是在退潮的滩涂上,顶着烈日,弯腰捡拾每一个能换钱的海贝、海螺。

修补渔网的梭子在他手上磨出了血泡。全家人的血汗和希望,都浇灌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期盼它能开出改变命运的花朵。

那承载着全家人血汗与梦想的圣物,如今何在?

江林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眼前这名为“家”的废墟,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嘲笑着昔日的荣光与希望。

目光首先落在那半人高的粗陶米缸上。缸盖歪斜地搭着,像一个咧开的、空洞的嘴。江月刚刚用那根削尖的小木棍,在缸底反复刮蹭,发出刺耳的“沙沙”声。最终,只刮起浅浅一层灰白色的粉末,混杂着米糠的碎屑和难以分辨的尘埃。

这点粉末被她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连碗底都未能覆盖。旁边瓦罐里那几个蔫头耷脑的土豆和地瓜干,表皮布满褶皱,有的土豆冒出了细长、带着毒素的嫩芽,地瓜干上则点缀着不祥的灰绿色霉斑。

深秋的海风带着刺骨的湿冷,从门板的缝隙、窗户纸的破洞中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屋内比屋外更阴冷,仿佛地窖。

墙角地面返潮,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江月身上那件深蓝色的粗布外套,肘部和肩部早已磨得稀薄透亮,颜色褪成了灰白,上面密密麻麻缀满了不同颜色、大小不一的补丁,像一张绝望的拼图。

她说话时,单薄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土炕上那床唯一的、颜色发黑发硬的薄棉被,硬得像块铁板,几乎感觉不到暖意。

妹妹小鱼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偶,枯黄头发下的小脸苍白,小小的身体像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单薄的裤管下露出一截冻得发青的小腿。

“去县里…码头冷冻厂…洗鱼、刮鳞…”江月想着这些词时,眼神是涣散的。她像是在想一个遥远而可怕的传说。

师范学院明亮的教室、书香弥漫的图书馆、整洁的宿舍…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图景,在她脑海中迅速褪色、模糊,被想象中的景象取代:

巨大的、散发着浓烈鱼腥恶臭的厂房;冰冷刺骨、混合着血水和鳞片的水池;堆积如山、滑腻冰冷的死鱼;工头粗鲁的呵斥;可能存在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去县城的路有多远?怎么去?去了住哪里?工钱多少?能不能按时拿到?这些问题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仅存的勇气。

她不敢想,一想就浑身发冷。但她是姐姐。她必须挺直腰杆,哪怕这腰杆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强迫自己对着弟弟,对着惊恐的妹妹,挤出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复着:“姐有力气…总能挣点钱回来…”声音却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如同呜咽。

夜深人静,江林不止一次听到帘子后面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伴随着身体撞击木板的闷响——那是她无处宣泄的痛苦,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绝望。

江林的目光,沉重地投向堂屋右边那个没有门的凹陷空间——姐姐江月的“房间”。那个掉了漆的破木箱,像一口小小的棺材,沉默地蹲在角落。

那张纸…那张曾经点亮整个家庭、承载着父母毕生期望、象征着姐姐唯一羽翼的录取通知书…是否还在里面?

他几乎能想象出它的样子:或许被母亲用仅存的一块没有补丁的红布(可能是她当年的嫁妆布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珍而重之地放在箱底。

它曾经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和未来的光辉。而现在呢?它是否被反复摩挲,边角起了毛?是否沾染了泪水,字迹变得模糊?是否被深藏在所有破旧衣物之下,像埋葬一个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割舍的梦魇?

放弃大学,对于江月而言,绝不仅仅意味着放弃一次求学的机会。那是亲手掐灭了父母在惊涛骇浪中用生命守护的最后一点微光;那是将自己尚未丰满的羽翼,在悬崖边生生折断;

那是将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知识、尊严和可能性的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彻底关闭,并亲手焊死!这种牺牲,不是壮烈的宣言,而是无声的凌迟。

角落里细微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呜咽,将江林从这令人心碎的想象中拽回。

在土炕斜对面最阴暗的墙角,那个小小的身影几乎要嵌进冰冷潮湿的土墙里。江小鱼,像一只被连番的暴风雨彻底击垮、吓破了胆的雏鸟。

她枯黄的头发扎成的两个小揪揪早已松散凌乱,枯草般贴在汗湿的额角。

小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衬得那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好奇和光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近乎呆滞的惊恐和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死死地抱着那个脏污得看不出原色、棉花从破口处绽露出来的旧布偶,仿佛那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纽带,是溺毙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根根肋骨的轮廓。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恐惧和巨大的不安,如同实质的寒气弥漫开来,比声嘶力竭的嚎啕更让人揪心裂肺。

她是否在某个夜晚,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了哥哥高烧抽搐、口吐白沫、如同厉鬼般的骇人景象?是否在父母冰冷的遗体被抬出家门时,那白布下僵硬的轮廓和刺鼻的石灰味,在她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永不磨灭的恐怖印记?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虫子,时刻啃噬着她小小的胃,带来阵阵绞痛。

她把自己缩进最暗的角落,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起来,躲避那无处不在的、令人恐惧的未知风暴。

有一次,饿极了的小鱼,趁姐姐不注意,偷偷抓起一把晒干的、本应用来烧火的海草塞进嘴里,那咸涩粗糙、难以吞咽的滋味让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是眼泪无声地流满了小脸。

江林的目光,缓缓扫过惊恐如小兽的妹妹小鱼,再移向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脊梁、眼中却一片灰败的姐姐江月,最后环顾着这间弥漫着浓重霉味、刺鼻药味、深入骨髓的穷味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的破败土屋。

重生带来的眩晕、混乱、以及对自身存在的荒诞感,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存困境彻底碾碎、蒸发!

活下去!

不仅仅是他自己这具借来的、虚弱不堪的躯壳要活下去!

更是要让眼前这两个被命运无情地抛入深渊、一个即将折断翅膀、一个已被恐惧吞噬的亲人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在冰冷彻骨、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底部,被硬生生摩擦出来的一簇微弱的火星。它带着灼热的刺痛感,带着不甘的倔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血脉相连的本能,更带着一个来自未来灵魂对不公命运的愤怒,在他胸腔里顽强地燃烧起来,散发出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和热。

他知道,前路是嶙峋的礁石和狂暴的怒涛。荆棘密布,步步杀机。债务是索命的绞索,饥饿是磨牙的饿狼,贫穷是如影随形的诅咒。

但他别无选择。

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十八岁的渔家少年江林,已经在接踵而至的灾难和病痛中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倒下了。

现在,轮到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这个名叫江林的“异乡客”,扛起这份比海更深的绝望,更比山更重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