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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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锁危楼(上)

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猛地冲进鼻腔,带着一股冰凉的杀意,刺醒了沈蔷因剧痛和惊吓而濒临昏厥的意识。

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刺激着皮肤,将她彻底拽回现实——那个沾满泥污、血迹、充斥着巨大恐惧和窒息感的现实。额角撞击大理石立柱产生的撕裂伤仍在突突地跳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处,如同被钉入一枚烧红的钢钉。温热的血缓慢地渗出,黏腻地滑过太阳穴,沾湿鬓角的发丝。

她被强行半拖半抬,远离了那吞噬灵魂的螺旋楼梯入口。视野因撞击带来的眩晕和左眼被血液糊住的半盲状态而扭曲晃动。

巨大的门厅空间在眼前旋转、变形、放大。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高耸直抵挑空穹顶的巨型几何立柱,结构繁复却极显空旷的穹顶设计……这座豪宅的内部,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几何囚笼,将渺小的她彻底禁锢其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的、干燥的木材与皮革保养蜡混合的气息,厚重得令人呼吸都变得粘滞。

“动作快点!别让血再流得到处都是!”韩松冰冷含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沈蔷被半架半拖着,穿过一个异常宽阔但采光极压抑的拱形回廊。深棕色的厚重木料与黑色大理石构筑的壁板形成浓重的阴影区,只在几处顶角装着几盏壁灯,光线昏黄无力,将行走其中的人影拉扯得变形怪异。她的伤脚踝无法着力,每一次拖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倒抽冷气。胃里因恐惧和痛苦而不断翻搅痉挛,冷汗如同冰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和前襟,紧贴在她不断颤抖的冰冷肌肤上。

“呃…痛…放手…”她徒劳地挣扎,声音因虚弱和剧痛而嘶哑变调。

韩松却置若罔闻。箍住她手臂的铁钳再次施加了力道,冷酷精准地压迫住她关节的脆弱点。一阵新的、尖锐到让她无法呼吸的剧痛炸开!她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反抗的力量瞬间被抽空。

前方,一道厚重的双开黑胡桃木门被老赵拉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多种化学成分消毒液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极其空旷的房间,靠墙放置着一张冷冰冰的钢制诊疗床,床边配备了可移动的金属无影灯和几个闪着银色冷光的推车,上面整齐排列着各种规格的托盘、器械和药品包装。一面巨大的玻璃窗隔断将空间一分为二,内侧应该是治疗区,外侧更宽敞的区域,除了一张巨大的、线条异常冷硬的白色会议桌和十几把皮椅外,几乎空无一物。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外面是厚重翻滚的乌云和无边的黑暗。

没有一丝“家”应有的温煦氛围。这里是战场后方的手术室和审讯室的诡异混合体。

沈蔷被重重地丢在冰冷的诊疗床上,粗糙的床单摩擦着她手臂泥污下的细小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地蜷曲起来,像一只被强行剥开外壳暴露在寒风中的牡蛎。

“把她手脚按住!苏医生马上到!”韩松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在命令处置一件需要修理的故障物品。

老赵明显犹豫了一下,看着沈蔷血迹斑斑、因痛苦而扭曲抽搐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本能的畏缩。韩松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向他。老赵一个激灵,赶紧跨步上前,双手带着惊惶的力道死死压住了沈蔷挣扎的双肩!

一股巨大的耻辱感和被彻底物化的冰冷愤怒,猛地冲上沈蔷的头顶!她如同被投入冰窟又被烈火烧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反抗意志而爆发出垂死挣扎的力量!但额头的剧痛和虚弱的体力让她的一切挣扎在韩松的铁腕压制和老赵惊惧但沉重的力量下,都显得如此徒劳而惨烈!

“滚开!不准碰我!陆野!!”她嘶喊着,试图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视线愤怒而绝望地在门口的方向搜寻,寻找着那个将她丢入此等绝境的冷漠身影。但厚重的门外只有寂静的回廊,以及……韩松。

在沈蔷奋力扭动脖颈试图摆脱钳制、视线短暂捕捉到韩松左手的瞬间——

他正在低头摆弄治疗推车上一个小型强光聚光灯的金属支架。

那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左手,按压着支架调节旋钮。

在精密旋钮转动所需的力道下,他那左手无名指根部佩戴着的戒指形状……那硬物透过皮手套形成的、极为清晰完整的……圆环轮廓!

冰冷!坚硬!极具存在感的轮廓!清晰地压在冰冷的金属旋钮上!

就是它!

幻象中在螺旋楼梯底部一闪而过、烙印在濒死瞳孔里的那枚铂金戒指的!形状!

与现实中被韩松戴在手上的、这只皮手套下的神秘戒指轮廓!

完美地重叠了!

那清晰的环形线条,如同烧红的铁链,瞬间缠住了沈蔷的心脏!窒息感再次汹涌而上!伴随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意识撕碎的冰冷恐惧!扼住她脖颈的死亡之手!高速旋转下坠的绝望螺旋!镜面般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在视线中急速放大!濒死的瞬间,视野边缘遗落的那枚戒指……与眼前这只戴在韩松手上的戒指,形状轮廓重合了!这绝对不是错觉!

“啊啊——!!”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带着极致惊骇与崩溃的尖叫从沈蔷被挤压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她全身肌肉因巨大的恐惧而瞬间僵直、绷紧!如同遭遇了最强大的电流!瞳孔因极度的恐怖而收缩至针尖大小!涣散的眼神里只剩下那只压住金属旋钮的、戴着皮手套的左手的指环轮廓!那冰冷的圆环变成了旋转的绞索!死死套住了她的脖颈!

“闭嘴!”韩松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尖叫刺激得更加暴躁,猛地按下开关!

“啪!”

一道刺眼灼目的白色强光骤然亮起!冰冷的聚光灯如同死神的独眼!精准而无情地笼罩了诊疗床上被死死压制的沈蔷!强烈的光芒瞬间剥夺了她全部的视觉!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刺骨的痛!强烈的光线刺激让她眼球如同被滚烫的砂纸摩擦!生理性的泪水瞬间决堤般涌出!与额角滑落的温热血液混合在一起,沿着冰冷的脸颊流下!

在短暂的失明和生理泪水造成的扭曲光影中,沈蔷仿佛再次被拖回那个致命的漩涡!

冰冷的旋转木质扶手在头顶疯狂掠过!窒息感如影随形!绝望的坠落!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像一面镜子,倒映着上方她扭曲坠落的身影!而地面中央……就在那清晰的“镜面”中心!一个冰冷的、闪着金属寒光的指环!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视野的正中央!韩松左手那枚戒指的形状!被放大!凸出!占满了全部的感知!

“不…不…放开我…”剧烈的头痛如同利斧劈开了她的头颅,强光刺激下的生理痛苦和那令人灵魂颤栗的死亡记忆轮番碾压着她的意识。她的挣扎变成了微弱而绝望的抽搐,嘶哑的喊声被强光照耀和极致的痛苦压成了破碎的呜咽,身体如同搁浅在沙滩上濒死的鱼,徒劳地挣动着,每一次都牵扯着额头的撕裂伤,带来新的锐痛。眼前一片血红交织着强光灼烧后的惨白,世界扭曲旋转,耳畔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绝望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这刺目的白光一点点溶解、吞噬。

“出什么事了?!”一个冷静却略显急促的女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光线似乎微微偏移了一点,不再直射瞳孔。沈蔷眼前依旧是朦胧一片,生理性泪水不断冲刷着。她勉强聚焦,看到一个穿着裁剪利落米白色羊绒套裙、外罩一件深灰色薄款医师袍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金丝眼镜,眼神锐利而稳定,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冷峻感。手里提着一个小巧但十分专业的金属医药箱。

是苏医生。

韩松皱着眉,语气冰冷地简要叙述:“扭伤,额头撞击撕裂伤,情绪失控,有点……”他看了一眼诊疗床上蜷缩在强光之下、浑身血污泥泞、眼神涣散恐惧的沈蔷,眼神里厌恶更深,“有点臆想躁狂症发作的前兆。”

苏医生快步走到床边,无视沈蔷剧烈的颤抖和本能的躲避,俯身检查她的伤口。冰冷镊子尖端触碰额角边缘血痂的瞬间,沈蔷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剧烈地往后缩!

“按住她!”苏医生厉声喝道,声音冷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韩松立刻再次发力,老赵也慌忙配合,死死压制住沈蔷挣扎的双臂。

沈蔷如同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蝴蝶,在冰冷器械带来的新一波恐惧刺激下,徒劳地扭动着布满伤痕的冰冷翅膀。镊子撕开凝结的血块,刺激着新鲜的创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每一次抽痛都仿佛牵扯着脆弱的神经末梢。消毒药水冰冷地冲刷在创面上,那刺鼻的气味和强烈的刺激感让她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消毒药水,在脸颊上形成冰冷的溪流。

“需要清理创口,缝合。扭伤关节初步判断韧带撕裂严重,需要进一步拍片。”苏医生动作麻利地消毒、探查,声音平稳地汇报着,仿佛在分析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伤口里有灰尘污垢,感染风险大。情绪状态极不稳定,存在强烈躯体化应激反应和创伤后记忆闪回的可能,建议……”

“苏医生!”一个年轻女佣略带惊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先生请您立刻去书房!说是……陆老先生刚刚在卧房血压突然异常升高!”

苏医生手中的器械瞬间停顿。

陆老爷子?

沈蔷模糊混乱的意识捕捉到这个称谓。陆野的父亲?那个二十年前因为举报入狱、出狱次日离奇溺亡的陆家前任掌舵人?为什么现在他血压会突然升高?发生在他卧室?

韩松和一直压着沈蔷的老赵也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里都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几秒。窗外巨大的雨声填满了这诡异的静默。

“先生说什么?”苏医生转向女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

“让您立刻过去!情况不太好!”女佣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张地绞着裙角。

“这里交给你。”苏医生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器械往医用托盘里一扔,对着韩松快速说道,“创面我已经初步清创止血,伤口很深,我处理了部分异物,剩下的等你给她缝合包扎,用三号急救推车里的缝合包。脚踝扭伤关节给她冷敷固定,避免再次受力加重,初步镇痛先用抽屉里的布洛芬口服悬液。等老爷那边稳定我回来处理缝合。注意看住她,情绪不稳很容易导致创伤部位二次崩裂。”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彰显着极强的专业素养和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她甚至没有再看沈蔷一眼,提起她的专业医药箱,快步跟随女佣而去,白色羊绒裙摆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回廊深处。留下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诊疗床上被暂时遗忘的猎物。

门厅通往深处的走廊拐角阴影里。陆野伫立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黑色雕塑,高大沉默的身影完美地隐没在哥特式拱券投下的厚重阴影中。昂贵的羊毛地毯吞噬了他存在的所有细微声响。

隔着一道厚重的实木墙壁,诊疗室里发生的一切——沈蔷痛苦的惨叫,金属手术灯的爆裂强光,苏医生冰冷快速的指令,女佣惊惶传讯的声音——都变成了沉闷而模糊的、只有情绪张力的背景音波,隐约传入他极致的寂静世界里。空气厚重粘稠,仿佛凝固的胶质,只有他胸膛深处,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起伏,证明着生命还在冰封的盔甲下持续运转。

苏医生快速交代处理方案的声音穿透隔音并不完美的门板缝隙。那些冰冷精准的词语——“撕裂创口”、“缝合”、“脚踝韧带撕裂”、“严重创伤应激”、“布洛芬镇痛”……如同散落的冰珠,一颗颗落在他耳中,激起些微几乎无法感知的涟漪。

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传来声音的诊疗室方向。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穿透层层叠叠黑暗的空间阻隔,仿佛穿透了无数堵厚重的墙壁,精确无误地锁死在陆宅更深处某一处绝对核心的坐标——那是陆宏远独享的顶层主卧套房区域。

陆宏远……

这个名字如同淬炼在古老钢铁上的铭文,冰冷、沉重、带着岁月的锈蚀感。

陆野的唇线在无人可见的绝对阴影下绷紧了一条更为冷峻的直线。他那双掩映在浓密睫毛下、深邃得仿佛能吸尽所有光线的眼眸里,一层薄冰般的锐利寒意无声沉淀下来。不是担忧,更像是一种高度警觉下对不可控变量的……本能锁定。

远处,主卧方向的某个特殊通道,似乎被无声打开。风送来的细微气流变化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昂贵古龙水气息与……某种特殊熏香的味道?那气息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渗入这片凝固的空间。

陆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一下。那丝难以捕捉的、混合在昂贵熏香中的特殊气息,如同一枚带着剧毒倒刺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他沉静冰湖深处的某根弦。那根弦瞬间被绷紧、发出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无声锐鸣!

不是药物!不是苏医生身上的消毒水!是一种更隐秘、更危险的……属于记忆深处某个禁忌角落的气息!

“先生。”一个极轻、如同耳语的声音在他身旁的黑暗中突兀响起,如同鬼魅,带着绝对的忠诚和一丝金属般的寒冷质感。

陆野没有移动分毫。甚至连最细微的呼吸节奏都未曾改变,仿佛早已预料到黑暗中此人的存在。

他只是在黑暗中极轻微地、幅度控制得精确到如同机械的刻度般,抬了抬食指。

指向主卧的方向。

黑暗中的身影无声颔首,如同溶解在墙壁上的墨迹,瞬间消失了踪迹。只留下空气被高速移动而搅动的、微不可查的漩涡。

苏医生的脚步声在走廊深处渐行渐远,奔向那引发混乱的核心。

陆野依旧立在冰冷的阴影里。他的目光依旧穿透空间,牢牢锁定在主卧那片沉沉的未知区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完美切割的黑色寒冰。只有那深邃无光的瞳孔最底处,一丝压抑到极致、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暗红色火焰在冰层下悄然凝聚,无声地跳动着,散发出危险至极的……熔岩般的炽热和毁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