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猎人与工匠

“霸王”的传说，在龙渊区的暗网中，如同病毒般疯狂发酵。而它的缔造者，林瑶，却仿佛从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她拒绝了奎爷所有的庆功宴邀请，也无视了个人终端里，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来自各方势力的合作请求与天价订单。她只是将自己，重新关回了那间充满了漆料与木屑味道的、小小的工坊里。

她在进行一场“净化”。

她将制造“霸王”时，沾染了铁与血气息的工具，用桐油和细砂，一遍遍地擦拭、保养，直到它们重新恢复温润的光泽。她将整个工坊，从里到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点燃了一小撮檀香，让那宁静、安神的香气，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战斗的狂热与不安。

她需要找回自己。找回那个在遇见“匠魂”之前，单纯地、为了创造美而存在的……漆器匠人林瑶。

两天后，当她终于将心境调整到古井无波的状态，正准备修复一件从秦老那里继承来的、破损的明代剔红漆盒时，那个预料之中的“麻烦”，终于叩响了她的门。

它不是一个粗鲁的电话，也不是一封冰冷的邮件。

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信使”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停在了她的工坊门前。它伸出一只精巧的机械臂，将一张薄如蝉翼、由柔性屏幕构成的“拜访函”，轻轻地贴在了那扇饱经风霜的旧木门上。

拜访函自动点亮，一位容貌无可挑剔、笑容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虚拟秘书，出现在屏幕上，用一种甜美却毫无感情的语调，朗读着信函的内容：

“尊敬的‘林氏漆艺’传承者，林瑶女士：”

“我们是‘万象核心’集团，战略规划部。我们怀着对华夏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崇高的敬意，以及对您个人卓越‘工匠精神’的深深敬佩，关注到了您近期在艺术创作领域，所取得的杰出成就。”

“为了更好地保护与发扬这项伟大的传统技艺，使其不至于在科技的浪潮中湮灭，我们诚挚地希望能有机会，与您进行一次面对面的友好交流，共同探讨，如何将您的‘匠心’，与‘万象’的资源相结合，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全新的文化瑰宝。”

“期待您的回复。万象核心，与您共创未来。”

虚拟秘书说完，对着林瑶工坊的方向，优雅地鞠了一躬，然后消失。屏幕上，只留下一个等待她确认的“接受”或“拒绝”的选项。

通篇，辞藻华丽，姿态谦卑，充满了对“文化”与“艺术”的尊重。但林-瑶，却从那每一个精心雕琢的字眼里，读出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属于上位者的傲慢与不容拒绝的意志。

这哪里是拜访函，这分明是一封，来自巨龙的“招安书”。

“他们来了。”林瑶轻声说。

【是的。】“匠魂”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来者，沈子轩，‘万象核心’内部最顶尖的‘模式分析师’与‘资产剥离专家’。他的履历中，有十七家被他主导‘合作’的、拥有潜力技术的新创公司，最终都在三年内，其核心技术与人才，被‘万象核心’完全吸收，而公司本身，则宣告破产或被收购。】

【他不是来合作的。他是来吞噬的。】

“我能拒绝吗？”

【你可以。】“匠魂”回答，【其后果是，在二十四小时内，你的工坊，会以‘违反城市安全条例’、‘存在消防隐患’、‘非法排污’等一系列罪名，被无限期查封。你的所有供应商，会单方面中断与你的合作。你的个人信用评级，会被降至最低。你会被整个城市的社会系统，彻底‘格式化’。】

林瑶沉默了。这就是“万象核心”的力量。它甚至不需要动用暴力，只需要动动手指，修改几行代码，就能让一个普通人，在社会意义上，彻底“死亡”。

“我明白了。”林瑶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不能拒绝。那我就只能……跟他玩一场游戏。”

她伸出手指，在那块柔性屏幕上，按下了“接受”的选项。

【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匠魂”说，【狮子闯进了你的领地，你不能将它拒之门外。但你可以，让它在你的领地里，迷路。】

“我该怎么做？”

【做你自己。】“匠魂”的回答，出人意料，【你是一个工匠，一个艺术家。你要让他相信，你所创造的一切，都源自于你的‘天赋’与‘灵感’，而非‘技术’与‘代码’。】

【科学，是可以被复制、被破解、被量产的。】

【而‘玄学’，不能。】

【把你的工坊，变成一个让他看不懂的、属于‘玄学’的舞台。】

林瑶瞬间领悟了“匠魂”的战略。

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她开始布置她的“舞台”。

她将所有与“霸王”相关的、带有高科技痕迹的图纸、零件、材料，全部藏进了工坊最深处的、带有信号屏蔽功能的密室里。她将那台被她改造过的、可以连接“匠魂”的工作终端，也恢复了最原始、最破旧的样子。

然后，她反其道而行之。她将工坊里那些最古老、最传统的物件，全都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墙上，挂上了早已泛黄的、爷爷留下来的各种漆艺技法口诀拓本。桌案上，摆满了各种形态各异的、用来研磨矿物颜料的石杵和陶钵。

她甚至从箱底，翻出了一本线装的、不知道哪个朝代的《髹饰录》，一本专门记述古代漆器工艺的古籍，随意地翻开，放在手边。

当沈子轩预约的拜访时间到达时，林瑶正跪坐在工坊中央的草席上，专心致志地，修复着那个明代的剔红漆盒。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纯棉的素色布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她没有去看窗外，但她能“听”到。

她听到了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磁悬浮引擎的嗡鸣声，由远及近，然后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工坊门口。

她听到了车门滑开的声音，听到了几双昂贵的、手工定制的皮鞋，踏在旧四坊那片脏污的地面上时，所发出的、轻微而充满了嫌弃的声响。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三声，不轻不重，礼貌而疏离。

“请进。”林瑶头也不抬，继续用一根细如毫毛的竹签，蘸着调好的漆膏，填补着漆盒上那细微的裂痕。

门开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高级古龙水和消毒液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工坊里那股温暖的、属于檀香和漆料的陈旧气息。

林瑶知道，狼，来了。

她缓缓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让她呼吸微微一滞的男人。

沈子轩。

他比全息影像里，显得更高，也更有压迫感。他那身洁白的西装，在一片昏暗、陈旧的工坊背景中，白得刺眼，仿佛一个不属于这个维度的、降临凡间的神祇。他脸上的微笑，温和、亲切，找不出一丝瑕疵。但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种让林瑶感到无比熟悉的、属于顶级捕食者的、冷静而贪婪的光。

“林瑶小姐？”沈子轩开口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冒昧来访，没有打扰到您的创作吧？”

他一边说，一边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身穿黑色西装的、面无表情的随从，他们的太阳穴处，都有着不易察-觉的、代表着植入了战斗义体的蓝色光点。

沈子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整个工坊。他看到了墙上那些他看不懂的口诀，看到了桌上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工具，看到了角落里那些被麻布覆盖着的、不知名的木胎。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属于分析师的审视，但很快，便被一层恰到好处的、对“艺术”的欣赏与好奇所取代。

“真是……令人惊讶。”他由衷地赞叹道，仿佛真的被眼前的景象所打动，“我以为，像这样纯粹的、充满了时间沉淀感的地方，早已经在新长安绝迹了。林小姐，您守护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段即将被遗忘的历史。”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

林瑶缓缓站起身，对着他，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沈先生过奖了。这里只是个吃饭糊口的小地方，当不得‘守护历史’这么大的名头。”

她的目光，与沈子轩在空中交汇。

一场无声的、智慧的较量，正式开始。

“林小姐谦虚了。”沈子轩微笑着，走到她的工作台前，目光落在了那个剔红漆盒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剔红’工艺吧？以朱漆髹涂数十乃至上百层，再于漆上雕刻花纹。工序之繁复，耗时之漫长，简直无法想象。在‘效率至上’的今天，还愿意投身于此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他三言两语，便展现出了自己对于传统工艺，并非一无所知。他是在告诉林瑶，他不是一个粗鲁的门外汉，他有备而来。

“沈先生好眼力。”林瑶淡淡地说，“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熟能生巧罢了。”

“是吗？”沈子-轩话锋一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工坊角落里，那个用来烘烤“龙骨”的、经过改装的烤窑。“我听说，林小姐不仅擅长修复古董，在‘新材料’的创作上，也颇有心得。比如……前几天在‘铁笼’里，大放异彩的那件作品。”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那件作品，让‘万象’的技术部门，非常震惊。我们无法理解，您是如何将传统的‘大漆’，与现代的复合材料，结合得如此完美。又是如何，让一件冰冷的义体，拥有了近乎于‘生命’的战斗直觉。”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林瑶，用一种充满了诱惑力的、如同魔鬼低语般的语气说：

“林小姐，您是一位被埋没的天才。而天才，是不应该被埋没在这样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天才，应该站在最耀眼的舞台上，拥有最顶尖的资源，去实现自己所有的抱负。”

他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未来。

“加入我们，林瑶小姐。”

“‘万象核心’，将为您成立一个专属的、以您的名字命名的‘传统工艺革新实验室’。我们将为您提供无限的资金，最先进的设备，以及一个由上百名顶尖科学家组成的团队，来辅助您的‘灵感’。”

“您，将成为我们集团的‘文化代言人’，成为这个时代，传统与科技完美结合的、最璀璨的明星。”

“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与我们‘分享’。分享您的知识，您的技艺，您的……‘灵感’来源。”

这个提议，充满了诱惑。对于任何一个渴望成功、渴望财富、渴望名望的人来说，都无法拒绝。

林瑶沉默了。她似乎真的被这个宏伟的蓝图所打动。

沈子轩的脸上，露出了胜利在望的微笑。

然而，林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沈先生，”林瑶抬起头，眼神清澈而纯粹，带着一丝属于艺术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困惑，“您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我只是一个漆匠。”

“我不知道什么新材料，也不知道什么战斗直觉。”

她指了指桌上那碗她刚刚调好的漆，“在我眼里，它，是有生命的。你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它，它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姿态。你尊重它，它就温润。你急躁，它就枯槁。”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至于您说的‘灵感’……或许，是我的爷爷，是林家列祖列宗的魂魄，在保佑着我吧。有时候，我做着做着，脑子里就会忽然多出一些东西。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我们这一行，管这个叫……‘老天爷赏饭吃’。”

她将自己的一切成就，都归功于了虚无缥缈的“天赋”、“心境”和“祖宗显灵”。

她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神婆”。

沈子轩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准备了所有关于技术、专利、股权的谈判方案，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跟他谈这些。她直接把天聊死了，聊进了“玄学”的范畴。

你要如何去分析一个人的“灵感”？又要如何，去收购一个人的“祖宗保佑”？

“林小姐，真会开玩笑。”沈子-轩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僵硬。

“我从不开玩笑。”林瑶的表情，无比认真，“我的手艺，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子来做的。它教不了，也学不会。更不可能，像‘万象核心’的产品一样，被复制粘贴。”

“所以，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微微躬身，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姿态。“但我，离不开这里。我的‘根’在这里，我的‘魂’，也在这里。离开了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拒绝。

沈子轩静静地看了她足足有十秒钟。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利刃般的光芒闪过，但最终，还是被那完美的微笑所掩盖。

“我明白了。”他说，“是我唐突了。林小姐这样的艺术家，确实，是需要一片纯粹的土壤。”

他缓缓地向门口退去。

“真是遗憾。我还以为，我们能有机会，为这个城市，留下一些真正伟大的东西。”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充满了惋惜，却又带着一丝冰冷寒意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过，林小姐。您知道吗？在这个城市里，纯粹的土壤，是很难存在的。因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污染’，比如……忽然变更的城市规划，忽然中断的材料供应，又或者……忽然发生的、莫名其妙的火灾。”

“一件艺术品，如果太过于执着于自己的‘纯粹’，而不懂得适应环境，那么它的最终宿命，往往不是被供奉在殿堂之上，而是被进步的尘埃所……掩埋。”

“希望您的‘手艺’，和您的‘工坊’，能足够坚强。”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他的随从，转身离去。

那辆黑色的、悄无声息的豪车，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

林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股属于沈子轩的、冰冷的古龙水味，彻底从工坊的空气中消散，她才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锋，比在“铁笼”里看一场死斗，还要耗费心神。

【初步交锋，你胜利了。】“匠魂”的声音响起，【你成功地，让他对你的‘金手指’的具体形态，产生了误判。他会暂时将重点，从‘技术掠夺’，转移到‘环境施压’上。】

【你为我们，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

“但他也向我宣战了。”林瑶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的。】

【一级警报。】“匠魂”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

【‘怀柔招募’阶段，确认失败。根据沈子轩的心理模型，他将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启动下一阶段：‘系统性绞杀’。】

【传承者，准备好。】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