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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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夜赴约

耶律贤见韩德让走了,他扶着婆儿的手,慢慢走着,此刻他的脸阴沉得可怕,连婆儿都不敢多看。

过了一会儿,耶律贤道:“那个宫女安只,人在哪里?”

婆儿一怔,忙道:“这个,可能要问女里将军。”

耶律贤道:“叫女里把那个宫女,送到我的宫中来。”

婆儿应了一声,叫一个小侍去传话,自己扶着耶律贤慢慢地走了回去。

等到耶律贤回到他自己宫中时,女里早把安只送过来了。

耶律贤坐在上首,看着跪在下面的这个女人。

安只被侍卫扔下,她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耶律贤冷冷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安只怯生生地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耶律贤:“奴婢名叫安只。”

耶律贤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阴冷地道:“说,是谁派你去勾引只没,陷害他的。”

安只知道此时是自己的生死关头,颤抖着回答:“没有没有。大王明鉴,我与只没大王真心相爱,怎么会害他呢。”

耶律贤冷笑:“真心相爱?”

安只咬紧了牙关回答:“是。我和只没真心相爱的……”她能够明白,耶律贤一定会把只没的事情,迁怒于她,若是一个不慎,耶律贤很可能杀了她,以解只没受刑之气。她想活下去,就只能紧紧抓住只没,以只没为盾牌,才能够保全自己。她两行清泪流下,楚楚可怜地抬头,看向耶律贤,眼神中充满哀求乞怜:“明扆大王,我与只没,约定同生共死,只没他怎么样了,大王,让我去看看他吧,我求求您,求求您!”

她哭得越可怜,耶律贤心中越恨,见着她扑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他俯下身,伸手捏起安只下巴,抬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神冷笑:“同生共死?当着主上的面,你怎么不说与只没同生共死了?你现在想到要去看他了,你以为我像只没这么好骗?”

安只见他一句句都戳在她的心中,一时竟无言以对,此时方发觉得这个传说中好脾气的病弱皇子,并不如只没这般好对付。她情知在他面前已不能狡辩,只能装柔弱装可怜,耶律贤的手捏得她很疼,她借势垂泪哽咽道:“大王,我说的是真的,我绝对没有骗您!”

她的眼泪滴到耶律贤手上,耶律贤如同被烫到一般,厌恶地将她用力甩开,安只扑到在地,嘤嘤而哭。

耶律贤冷笑:“你若当真要与只没同生共死,只没受伤的时候,受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有为只没求过一句情,还是为只没掉过一滴泪?”

安只惊诧地看着耶律贤,她没想到大殿短短一刻,耶律贤竟然还注意到了她的行为,她浑身颤抖,当时关键时刻,只能紧咬牙关,嘶声不住叫道:“大王,安只只是个弱女子,我被吓坏了,我真是被吓坏了。我对只没的心是真的,是真的!”

耶律贤鄙夷地说道:“你以为我想杀了你为只没出气,所以,你口口声声和只没同生共死,要见只没,说自己爱只没,是想只没这个傻小子能保住你的命吧。”

这番话正中安只的心事,她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抽泣。

耶律贤冷冷地道:“你想活也可以!”看到安只听到此时,顿时希冀地抬起头来,双目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更觉恶心,怒喝道:“你的眼睛要再这么不安份,我就把它挖出来。”

安只吓得忙掩住自己的双目,低头颤抖不已。

耶律贤的声音冰冷地传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只没吃药,让只没吃东西,让只没活下来,让只没开心起来……如果你办不到,我就让你给只没陪葬!”

虽是夏天,安只仍然感觉到浑身寒意,使得她竟不自觉得地打起寒战来。

只没沉沉地睡着,忽然耳边听得一阵嘤嘤的哭声,如此无助,又如刺心。

只没心头一痛,他闭紧眼睛,不想睁开看。

昔日的意气飞扬,指点江山,此时全然变成一个笑话,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看的笑话。

是痛、是悔、是恨、是惭……心头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她。

安只将药碗放在旁边小几上,自己跪在只没床前,嘤嘤而哭,眼角的余光却手帕间偷窥着只没。她知道只没醒了,可是只没没有睁开眼睛,反而将眼睛紧紧闭上,这是在抗拒于她吗。

她的心里在害怕着,也在后悔着。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步错,步步错,本以为到了皇帝身边服侍是一条青云梯,可没想到却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她想逃出去,想尽一切办法,逃离那个地狱。

她本以为攀上只没,就能够为自己的命运多上一重保障,可万没想到,她以为是救命的蔓藤,却险些变成勒颈的绳索。

她如同飞蛾,以为扑进一个温暖的巢穴,可没有想到那竟是一个熔炉。每一次她越努力想往上爬,最终都发现陷落得越深。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在皇帝的身边,她每一刻都在体验什么叫命似蝼蚁。她以为只没跟她是不一样的,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可是就在今天,她更深刻地明白了,在皇帝眼中,所有的人,都是蝼蚁,没有区别。

区别在于,由着皇帝的兴之所至而决定,谁多活一刻,谁少活一刻。

她虽然见惯生死,然只没落得如此惨状,又曾经是她身为女儿家第一个情人,又岂能不伤痛怜惜,心胆俱碎。

然而此刻,她心中顾不得怜惜,她顾不得只没心情绝望到了极点,在她的心中,只是希望只没快快睁开眼睛,快快留下她,让她好活下来。

就算她本来是只一个有些虚荣的少女,但天天在死亡面前要用尽全部精力去躲过一劫,时间长了,心性也是越来越凉薄的。

她用尽心思,百转千回地哭着,却见只没仍然没有睁眼,想到窗外似有一双眼睛在观察着她,甚至下一刻就会一声令下将她拖走,恐惧使得她的心狂跳不止,她咬了咬牙,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只没的手,凄楚地道:“只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只没心中一动,不由地睁开眼睛,看着安只哭得梨花带雨,本能地一抬手,忽然眼睛和下身一阵巨痛,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处境,痛苦地又闭上眼睛。

安只见只没的眼睛又闭上了,心头一沉,忍不住哭得更是凄凉:“只没,我知道我没资格叫你的名字。大王不想看到安只。安只也恨不得代大王去死。早知道,会给大王带来这般灾难,安只倒不如那日死在湖里,也免得今日连累大王……”

只没的眼睫毛微微一动,然而想到自己如今生不如死的惨状,如今的他,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情爱,连安只的存在,都成了极大的讽刺。

他咬紧牙根,不让自己说话,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安只的柔荑紧握,更是用力一抽。

安只不防只没竟然抽手,一想到下一刻的结果,心中更是恐惧,全身都微微颤抖,她双手握拳,强自镇定下来,好一会儿想到法子,她看着只没,幽幽道:“安只死不足惜,只盼着大王别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见只没依然不说话,安只将药碗放下,退后一步,向只没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道:“安只对不住大王。大王既然不想活了,安只先去地下给大王探路。到了地下,若大王不嫌弃,安只再伺候您。”

她说罢,就要站起来作势要去撞墙。

只没猛地睁开眼睛,失声叫道:“安只——”

安只此时也是心中绝望已极,只没再不肯理她,她也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撞死在只没面前,好得他一点怜惜,让自己得个好收敛。所以这一撞倒真是用力去撞,就在此刻听到只没一声叫,顿时身子一软,倒在墙边。头上也撞破了,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惊喜交加,顾不得什么,连滚带爬地爬到只没的床边,紧紧地抓住只没的手,且哭且笑道:“大王,大王,你肯理我了?”

这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汗湿重衣,手足酸软。

只没的手在颤抖着,他想甩开她,可是她的手心全是汗,她的脸上还有鲜血流下,他真的能够就这么甩开她吗?

只没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终于抓住了安只的手,嘶声道:“本王拼死救下你,不是要看你去死。”

安只回过身,紧紧抱住只没,哭得声干气噎:“大王!安只不怕死,安只怕大王再也不要安只了。”

只没紧紧抱住安只,仿佛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哽咽地道:“安只,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安只亦是紧紧地抱住他,他是她救命的稻草,她亦是他救命的稻草,人生就是这个离奇而矛盾,这一刻,从死到生,她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旦失去,就会万劫不复。她伸手,轻抚着只没的背部,缓缓地抚着,直至那紧绷的脊梁缓缓放松下来,方在他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在安只心中,您永远是安只的只没大王,永远都是。”

只没长叹一声,血水中包住的那只眼睛流下,泪水从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流下,血与泪,真与伪,交错到连自己也难辨明:“安只,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安只柔声:“只要大王还要我,安只一生一世,只跟着大王。”

窗外,耶律贤站在暗处,看着里面所发生的一切,一言不发。直至旁边的小侍为只没重新包扎伤口,为安只清洗伤口上药,再到安只劝只没喝药之后,他方悄悄地转过身,向外走去。

这一日各种折腾下来,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圆月皎洁,照见世间万物。

耶律贤倚在假山上,看着天上的圆月,他的脸色也是苍白一片,无喜无悲,清冷如月。

事实上,他的内心远不如他的脸色这么平静,就在他看到只没受刑,晕倒醒来,听到只没伤情的时候,他恨不得就要杀了穆宗、杀了罨撒葛、杀了安只。

然而他只能强抑下自己的情绪,只能深呼吸,慢慢放空自己的脑子,不敢任由这种情绪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这既是身处险恶环境而多年养出来的谨慎,也是因为他这破败的身体,已经不能够经得起大喜大悲。

悲不能悲,喜不能喜,怒不能怒,恨不能恨,这就是他如今的可笑处境。

他连这种自伤自怜的情绪也只能一闪而过,他只能照韩匡嗣所教他的方法,静心吐纳,放空自己的头脑,清除自己的情绪,不去想这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而只是先安置好目前最急切的情势。他要让只没活下去,也要让他身边所有的人活下去。

而只有此刻,在一切事情终于可以尘埃落定以后,他独自站在院中,才能够释放所有的思想禁锢,将所有的事情来拢去脉一一细想。

这是一个局,是一个针对只没而设下的局。只没血气方刚,在这种少年情欲初开之时,想要在情欲上设计于他,是极为轻易的事。而在罨撒葛兄弟所控制的皇宫中,只没与宫女有私,又岂会只在今天才让穆宗发现,甚至抓个正着。而一个皇子与宫女有私,又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弄到如此地步?这分明就是穆宗兄弟故意设计,先假意偏宠只没,年少气盛的只没不知其中险恶,轻易露出了自己对皇位的野心,而后招致穆宗兄弟的算计,借机敲打。

而这一点,他在日间去求罨撒葛救人时,看到罨撒葛有意拖延的态度,就已经明白了。也就是因为那一刻已经明白,所以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曾想到最坏的情况去,甚至在那一刻晕倒醒来之初,还不能面对这个最坏的情况。

那一刹那,他忽然回想起看到只没受刑时,罨撒葛那震惊懊悔的表情,局是罨撒葛设下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罨撒葛的意料之外,而最终,是安只的诱引、罨撒葛的设局和穆宗的暴戾失控,致使他的亲弟弟,落到如今这种生不如死的惨状。

只没何辜?他还在懵懂无知中失去父母,在穆宗兄弟有意的培养下,让他不知人间险恶,让他单纯无知,没有对那两个抚养他长大的“亲叔叔”有足够的警惕。草原儿女,少年情欲,如此正常的行为,要遭受这样的算计和毒刑?

他恨,恨只没的不够警惕,也恨自己的不够警惕,他隐隐觉得不安过,他也劝过只没,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去在事先伸手管束只没,防范罨撒葛兄弟,防范他身边出现的女人。他的力量不够,他的控制不够,最重要的是,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耶律贤重重一拳,击在假山上,一丝血痕流下,他却完全不在乎了。这些年来,他忍气吞声是为了什么,他拖着残败的病躯活着是为了什么?那一夜,祥古山所有的亲人都死了,他还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仇恨,为了父皇的遗愿,为了母亲,为了弟妹,为了家国天下。

可如今,只没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何以面对死去的父皇?何以面对为了保护他兄长而惨死的甄母后?

罨撒葛只轻轻一挥手,轻易辗杀了只没。那么他呢?如果他的谋划他的举动被发现甚至只是让他们觉得有一丝轻微的怀疑,甚至不需要证据,他会有什么下的结果。

这一刹那,他忽然对自己这些年来的忍耐和谋划产生了怀疑,或许罨撒葛真的得逞了,他对只没的出手,起到了对所有皇位存有觊觎之心的所有人的警告,甚至是耶律贤。

甚至接下来是谁,是耶律贤自己,还是胡古典妹妹?如今这重灾难再次落下,他拿什么来保护他自己,保护他的弟妹?那么他这些年的坚持有什么用,忍辱偷生有什么用?

如果他的期望是永远达不到等不到的,那么,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耶律贤的心中天人交战,他累了,他太累了。他在想,他还在坚持什么?所有的坚持不过是别人的期望,而他自己背负的痛苦,却只有自己知道。更何况,这是一个注定无法单凭自己努力能够达到的目地,所有的努力和坚持甚至敌不过命运的一挥手。而他这一生的苦熬,只能是等待命运的降落吗?

忽然时,一阵冷意袭来,遍体生寒。他孓然一身孤立月下,竟是只有自己对着自己的影子,茫茫世间,没有一人可共语?

婆儿悄悄跟在他的后面,看着耶律贤站在院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月亮,却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候在一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到耶律贤打了个冷战,才不敢不上前低声提醒道:“大王,夜深寒凉,您衣服单薄,不要着凉了。要不然,咱们回房去吧?”

耶律贤渐渐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回走。

快走到他的寝宫时,他看着银光泻了一地,忽然想起一事,站住脚步问婆儿:“今日是十几?”

婆儿不解其意,正在细想之时,耶律贤却已经想到了,转身向外行去。

婆儿一惊,道:“大王,您去哪里?”

耶律贤手中的拳头握了握:“出宫。我和人约了,月圆之夜相见的。”

他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他其实已经在策划着下午出门的事,因为他上次正是与燕燕相约,在月圆之夜酒肆相见。谁知道述里报信,只没受刑,他晕倒之后,一醒来就因为只没的伤情而忧心重重,再加上安排安只去劝慰只没,以至于到了如今这时候,才想起此事来。

婆儿也想起来了,耶律贤要出门,他自然是要事先安排好一切事宜,只是今天他也顾不得此事了。此时听到耶律贤如此一说,顿时也想来了。

只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摇头劝道:“大王,已经入夜了,只怕燕燕姑娘也早已经不在,酒肆也早已经关门了。”

耶律贤摇了摇头:“不,我要去。我不想对她失约。”

虽然明知道,她已经离开的可能性很大,可是,他还是想去。

虽然明知道,他此时要出去,开宫门动马车甚至是犯夜禁出皇城入汉城,半夜跑到一个明明已经关门的酒肆前,是一种很傻很疯狂的行为,可是,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压抑,他只想这么茫无目地任性放肆一回。否则的话,他怕自己会真的发疯,会去杀人。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一件明明知道全无理智,甚至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可是,哪怕是飞蛾扑火,卧冰求鲤,他也想做这么一回。

婆儿看着他的脸色,月光下耶律贤的脸色很可怕,这样的脸色让婆儿不敢说出劝阻的话来,只能听从吩咐,这边叫人去取令牌通知开宫门备马车,这边去拿了披风来给耶律贤披上,又倒了滚热的药茶来让耶律贤喝下,这才陪着他出宫上了马车,直往汉城。

夜已深,寂静的大街上,只有他这一行人,直往西而去,再开皇城西门,往汉城而去。

他这一趟出去,自然是关隘重重,但此时穆宗已经睡下,罨撒葛又在宫外王府之中。但执掌宫中禁卫的是他的心腹女里,而他自己又掌皇城禁卫,一声令下,就算有人心中暗中生疑,但却不敢违拗,因此一路行来无阻,直至酒楼。

他本以为此刻酒肆早已经关门,而这一外出举动,亦不过是他压抑已久以后的一次宣泄罢了。

可是没有想到,马车停下,他掀帘往外看去时,却看到酒楼中依旧亮着灯。

他一怔,心头忽然狂跳起来,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来,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然而他又不可抑制地去想这种可能。

耶律贤跳下马车,如此地急切,脚一软直接摔倒在地。然而他顾不得什么,推开婆儿想要搀扶的手,自己跳了起来,冲向酒肆内。

此时酒肆内已经基本上没什么人了,所有的桌子全部收拾了起来,凳子倒放在桌上,连店小二也只剩了两个在打盹。但却还有一张桌子没收拾,上面摆着一壶酒,几碟肉食,一个女子面对着酒肆门口坐着,柜台的灯从她身后映出,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脸。

然而耶律贤眯起眼睛,还来不及去辨认她,就听到那女子站了起来,向着他招手:“咦,你还真的来了啊!”

这一刹那,如天地间万道金光绽开、如百鸟齐鸣百花齐放、如神迹降世、如枯木逢春。在耶律贤这一生最痛苦最压抑最愤怒最绝望的一天,忽然间觉得,人生还是有一些事,值得他活下去,值得他能够继续忍受命运的苛待,让他有了在被击败时不顾一切奋斗的力量。

或者,人生并不全是一碗又一碗的苦药,而在苦药之中,有时候还能够有一片蜜饯吧。

耶律贤顾不得风雅的仪态,顾不得皇子的尊贵,看着那少女站起来,从一片金光中向他走来时,忽然间泪流满面。

他捂住脸,却捂不住泪水肆涌出,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女,然后,却被她拥入怀中。

然后他听得她轻轻地、甚至是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哭吧,哭吧,我知道,你一定非常伤心,一定非常愤怒,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耶律贤紧握双拳,他想努力克制住自己,他在努力转移话题:“你怎么还在?”

就听得燕燕说:“我在等你?”

耶律贤只觉得胸口一紧,痛得他近乎窒息,他喃喃地说:“你在等我,呵呵,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你,在等我……”

燕燕轻声说:“是,我在等你。”

耶律贤试图强力克制自己的失控:“谢谢你!”

燕燕轻声问:“你没事吧。”

耶律贤轻声回道:“我没事,没事……”忽然间他的精神崩溃了,他俯身将燕燕紧紧抱在怀里,发泄一般地从口中发出连续不断的嘶吼声。

燕燕先是一僵,但却立刻反抱住耶律贤。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是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她。

她从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愁苦,虽然见过战争,见过血腥,见过暴戾,也曾经生死一发过,但她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沉重的伤痛,如此悲怆的嘶吼。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抱住耶律贤一起痛哭。

她这样想了,就这样做了。

于是她也哭了,她的心里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悲伤,尽管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她的心跟他一样的悲伤。

听到燕燕的哭声,耶律贤心中累积了十几年的伤痛,忽然也在这哭声中渐渐的减弱了。她象是草原上的仙女,把压在他心头的一重又一重伤痛给搬走了许多,那感觉沉甸甸地压着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似乎真的少了,让他能够喘过气来了,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行尸走肉,让他感觉能活下去了。

耶律贤的哭声渐渐停息,终于,他平静了下来。

婆儿已经走到酒肆后堂,用打了热水,用自己带来的新巾子给耶律贤和燕燕擦过脸,又退了下去。

耶律贤看着桌上的酒菜,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燕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说:“我本来来了的,但后来良哥跑来跟我说,宫里出事了。我就跑到宫门外,想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又想见你。但后来听说,你晕倒了,而且爹爹看到我在宫外,就不许我进宫去找你。我本想回家,但想着我们约好了的,万一你来了没看到我,岂不是我失约。就算你没来,万一你派人过来找我,我不在也不好。于是,我就又回来了。”

耶律贤问她:“那你就等到现在?其他人都走了,酒肆关门的时间到了,你就可以走了啊,为什么还继续在这里等?”

燕燕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着,今天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不会来了。但又想着,今天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更不能失约让你难过。于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样等啊等的。他们要关门了,我就给了钱,让他们给我留着门,留着这个座位继续等。”

耶律贤心中五味交错,沉默良久,才道:“若是我不来呢,你岂不是要等一夜?”

燕燕忽然笑了:“其实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来,但是不管你来不来,我们已经约好了,我自然要等你。”她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想着,今天你已经遇上够多的事了,我不想再做让你不开心的人……就算等一夜,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但对于你来说,就少一件伤害你的事啊。”

耶律贤的心,就在这一刻被击中了。

他想,长生天对他虽然苛刻,但是至少,能够把她送到他的身边,就因为这件,他不恨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