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扬州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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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4)

还有与京西瓮山诗僧起林上人,他们一起在山林中拥衾夜坐,吟句畅言,通宵达旦;或者新茶甫一采摘,两人便烹茶细品,坐林中看倦鸟归林,听松涛阵阵;又或在白天坐在高耸的岩壁之上,看猿猱攀壁,黄鹤之飞,饥则餐野果,渴则饮寒泉,一派雅人深致……

当年板桥曾向种园先生诉说过自己希望去陕西汉中地区游历一番的愿望,但“酷嗜山水”的板桥行踪遍及赣、湘、冀、鲁等省,却终究没有机会去八百里秦川结识那里的僧友。因为淮南官盐的供应远及赣湘却难达陕甘,郑板桥阮囊羞涩总是随盐船往来各地,所以西行之梦没能实现。

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春,北京正是风沙柳絮满天飞的时候。名场困恨的郑板桥来到北京,试图结交一些可能帮到自己的贵人。他住在慈仁寺,除了与僧人往来,也结识了一些宫廷侍卫的子弟。可是依旧没有人愿意帮这个落第秀才,郑板桥愈发牢骚满腹……每日放言高谈,褒贬时人,针砭时弊,毫无顾忌,因此被大家称作狂人。

就在每日与这些宫廷侍卫以及八旗子弟公子哥们“胡吹海侃”之际,他命中的贵人出现了。他就是爱新觉罗·允禧,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个儿子,母亲是汉人,康熙时封至贵人,地位并不高。所以年幼的允禧根本没有与哥哥们竞争皇位的资格,喜好丹青诗文,一直以来在皇宫接受着良好的教育,艺能日进,卓然成家。

所谓“郡王身处宗藩,心耽翰墨,天怀高朗,一丘一壑,雅有胜情,所画水墨花卉也具雅韵。”他也被誉为清代画史中列其画为“本朝宗藩第一”。康熙当时十分喜欢这个淡泊名利,不结党争权又知书达礼的小儿子,外出狩猎或者出巡经常让他陪伴左右。

雍正即位时,允禧才十一岁,雍正对这个小弟爱护有加,让他和同岁的儿子乾隆一起在宫中读书习画,叔侄二人感情十分融洽。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雍正封允禧为贝勒,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晋慎郡王。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位贵胄少年全然没有盛气凌人之态,与板桥初见时才十四岁,板桥已是三十三岁,但并不妨碍两人谈天论地,“诙谐亲见古人风”,主客相投,友情甚笃,成为忘年之交。他们谈起绘画各有各的见解却又总能若合一契地相视而笑。

允禧和寒士打成一片,不仅与郑板桥相交甚好,他与曹雪芹也是要好的朋友,《红楼梦》中形容秀美、性格谦和的北静王据说就是按照允禧的气质形象来描绘的。话说回来,郑板桥的这位贵人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政治上并没有多大能量,况且板桥的身份只是区区秀才而已,就算允禧有心帮扶,也是深感绠短汲深,爱莫能助。

可以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感对郑板桥的刺激很大,伺机而动的举人乃至进士徘徊在宦海之外多年未果;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士人依旧没能获得半点功名;书画绝佳、功力深厚的画师俯拾皆是……

郑板桥也很清楚自身境遇,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获得举人身份,才算是勉强将步入仕途的敲门砖拿到手。他在《自谴》一诗中说:“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他说自己约束狂放的性格来对待世事,还被人嫌恶为放荡;他假装笨拙地评论文章,被人厌弃为怪奇。此时的郑板桥已然被现实磨去了些许棱角,用内敛自我个性的方式和这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做妥协。但是这个秀才面对京城高耸的城垣依然是无可奈何,唯有摇头叹息。

他真的不愿为官吗?不过是求告无门罢了。来看他在这一年的十月十九日,于燕京的忆花轩,抄《花品》赠人,并写了一段跋语。他自称是“江南逋客,塞北羁人”:“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纹毫端,几多愁思。”由此可见,此时的郑板桥,是很想以书艺、画艺之资,以期求得通人名士的引荐。“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京师毕竟是繁华富贵之地,板桥决定返回扬州。

3.《道情十首》道尽人生

板桥落落寡合地回到扬州,因为北上京师的不得志,此刻他充满恨不能一吐为快的冲动,创作了才华横溢的《道情十首》,即: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摇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岩结屋,却教人何处可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辞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裏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道情十首》可分为三部分,前七首为第一部分,也是《道情十首》的精华所在。这前七首分别描写了七种人:老渔翁、老樵夫、老头陀、老道人、老书生、小乞儿、隐士。他们都是社会的下层人物,尽管生活困苦,但却无所牵绊,潇洒自在,由此窥得郑板桥在京师铩羽而归后的凄凉心境,厌世之情萌生。

这七首道情通过沙鸥点点、荻港萧萧、茫茫野草、荒冢碧苔、古庙白屋、柴扉菊径、衰草栖鸦等自然景物构成了凄婉萧瑟的氛围,多了几分远离尘嚣的安宁寂静,少了几分人世的烦恼和名利的羁绊。前面提到的七种人接连登场,自歌自唱,道尽了人生的感悟,可谓“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所述之情理与《红楼梦》中甄士隐听闻跛足道人唱《好了歌》后所作《好了歌注》颇为神似:“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情十首的第二部分即第八、九首,内容分别是咏史、咏名人。五十四个字的第八首道情将历代王朝五千年的兴旺衰替一一点到,以道家虚无的态度回顾历史,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最后不过是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千古事,人间情,道情已道尽……

结尾是道情的第十首,点明了主旨中心,意在唤醒世人,超脱于世俗名利之上才能让自己的生命返璞归真。

道情一般是以生活化、浅显化、趣味化为特色的一种可以唱出来的曲艺形式,在郑板桥口中的道情,不过是借用道家思想进行自我精神的调节和情感的宣泄罢了。

古代文人大多信奉“入世崇儒,出世遵道”,即以儒家准则积极争取入仕,力图使自己融入社会,取得功名,造福天下苍生,兼济天下;如果遇到现实的挫折,就转而信道,放下功名,求教于老庄的不争和惬意,来重建自己受伤的精神家园。

郑板桥以超脱散淡的情怀,讽古咏今,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淡漠和鄙视,其实可以窥探出在儒家经世致用、修身平治的主流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中,郑板桥作为一个游离于主体文化的边缘的知识分子的失落。

这部作品初稿是在雍正七年完成的,但是随着郑板桥人生阅历的不断丰富,内容“屡抹屡更”。直到乾隆二年之前,郑板桥仍会时时改动,乾隆二年增加跋语之后,才定稿付梓。在郑板桥的众多文学作品中,《道情十首》所耗心血是巨大的,从草创到付梓历时十数年,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作者本人知道了,也可借用曹雪芹的话来概括:“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道情可唱,伴唱的乐器为简板与渔鼓,所以传播很快,就像流行歌曲一样,时人争相传唱。《道情十首》不仅在扬州唱红了,在大江南北都已为人所熟知。

京师的歌女招哥,正值二八芳华,即以唱《道情十首》闻名。郑板桥后来听说此事,乃赠诗赠银(《寄招哥》诗云:“略寄招哥买粉钱”),以表谢意。京师许多达官显贵都称赞板桥的《道情十首》。板桥后来罢官,经过杭州,杭州太守吴作哲接待了他,宾主泛舟西湖,太守大人一时兴起居然随口哼唱起了《道情十首》,板桥是又惊又喜,可见这组曲子的传唱之广,经久不衰。

4.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

郑板桥一边卖画一边精研举子业,这一阶段他读书的主要地点在扬州天宁寺。

天宁寺是扬州八大名刹之一,为东晋名相谢安舍宅改建,当年石涛就曾在此下榻并钻研作画。据说这天宁寺大雄宝殿两侧的东西耳房很多,游方僧侣、落拓文人大都住在这些耳房。

郑板桥三十六岁时就在这里读书,以应对明年的乡试,也是他的第二次乡试。平日里诵读、默记这些经书,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郑板桥于是和几个一同备考的朋友开起了玩笑:“我们比一比谁背得更熟,要不一起默写出来看看,如何?”大家都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谁都不愿服谁,一个个争先恐后,跃跃欲试。可这“四书”“五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写完的,就这样每天默写三五张纸,有时兴致高涨,时间充裕就能写上二三十张纸,不到两个月就写完了。虽然个别字句有增有减,不过语句之间的连贯顺序,一点都没错,这让板桥很是自豪。

那么板桥真的是有天赋吗?其实比起天赋,他的用功才是真正使他出类拔萃的原因。板桥坦言,自己不是一个记性多么超拔的天才,只是善于诵读罢了,每一部到手的书籍都被他诵读上千百遍。时间哪里来?板桥说:“舟中、马上、被底。”这点很像欧阳修所提出的“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即“马上、枕上、厕上也”。甚至他吃饭时都忘记了手中还拿着的筷子,大家一起谈话时也都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也没进脑子,一定是从另一只耳朵溜走了!此时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他一定是在心中默背着书本。这样背诵起来,哪里还有记不住的道理呢?大家都认为板桥是一个记性绝佳的人,殊不知他暗地里用功到了这般地步。乡试主考四书、五经、策问以及八股文等,所以对经书的熟悉程度关系到最后的考试结果。

除了每日对考试内容的背诵,郑板桥时常抽空与同住天宁寺的李鱓、黄慎一起品评诗画。李鱓已经四十三岁,经历了供奉内廷、辞官回乡,名声在外,与郑板桥是同乡,在天宁寺的这段时间里,他在绘画上给了郑板桥很多启发。郑板桥并不将他看作老师,尽管他长板桥七岁,社会地位也更高,郑板桥仍以朋友待之,相知相交一生无悔,曾说“与李同老”。

而李鱓一直是以举人身份行走扬州画坛,多年以后的郑板桥中举之后声名鹊起才有资格与李鱓相提并论,彼时的郑板桥很是自豪:“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索画者必曰复堂,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郑板桥称李鱓“前贤”,说明他对自己与李鱓齐名是很满意的。

黄慎也是扬州八怪之一,比郑板桥长六岁,康熙末年的他到扬州卖画时,已经很受欢迎了,人争客之。与郑板桥一样怀揣“三绝”:诗文、书法、绘画。板桥的《道情十首》问世不久,就被黄慎用草书手写存之。在天宁寺期间,黄慎和李、郑二人品诗论画,出入结伴,如影随形,作《米山小帧》,郑板桥题之曰:“苍茫一晌扬州梦,郑李兼之对榻僧。记我倚栏论画品,蒙蒙海气隔帘灯。”

就在郑板桥一心攻读科举的时候,家中传来噩耗,他的结发妻子徐氏去世了。这位跟随了郑板桥16年的妻子终究也没有等到丈夫考取功名的那一天。那个曾经“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将自己的嫁妆、首饰悄悄典当换回米面衣装供给家用的人,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那个曾为他擦拭砚台,一旁磨墨,宽慰板桥书画高超只是世人不识货罢了的人,再不会出现了;唯一的小儿子死后,与他相互依偎,相对而泣又相互劝慰的伴侣,再也见不到了……

那些艰难的过往在郑板桥脑海里不断放映,只有与一起经历过辛酸苦辣生活的人才能产生出如此难割难舍的情结,所以郑板桥对这位与自己共患难的糟糠之妻念念不忘。

相传郑板桥曾经琢磨古人书法用笔,废寝忘食,妻子嗔怪他:人各有体!板桥怔住了,反复念叨“人各有体”这话,猛然间郑板桥若有所悟,是啊!我练字近万日,字帖满书架,秃笔可成堆,耗墨几大斗,练来写去,都是写的别人的体,并没有写成自己的体。自古书法大家都能汲前人经验之泉,酿自己创新之酒。自己也一定要博采众长、精研诸体,要变革、要创新、要发展、要走自己的路。于是他产生了自创书体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