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5)

郑板桥立志变革、创新，平时观察瀑布之泄泻、骏马之奔腾，行云流水之态、雁行鱼游之势，精研各体，博采众长，学古人而不拘泥照搬，借鉴中求变革，创新中有发展，用真、隶、行书相参，布局上字形大小不一，字体有架势、有笔力、金石味浓，朴茂劲拔，奇秀雅逸，方方圆圆、正正斜斜、疏疏密密，排列穿插得十分别致，自成一家，时称“六分半书”。

为纪念亡妻有《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自别青山负夙期，偶来相近辄相思。河桥尚欠年时酒，店壁还留醉后诗。落日无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晓莺痴。野人话我平生事，手种垂杨十丈丝。”

这首诗前四句写对西村的怀念，五、六句写目前的处境；惨淡的落日，默默无言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睹物思人却与怀念的妻子已是阴阳两隔，胸口的憋闷难受使他喘不过气来，走到院子里，花枝似乎也蕴含着怨恨，而传来的莺啼又仿佛带着一片痴情……

板桥与徐氏伉俪情深，虽然妻子已经埋入黄土，但他对亡妻的思念却时时不忘。在他中举后，春风得意地作一首《得南闱捷音》，其中有“无人对镜懒窥帏”之句，踌躇满志的举人没有忘记当年一直默默奉献的妻子。

资料显示，徐氏过世后，他很快又续娶了郭夫人，续娶之日不详，估计是在徐氏去世后不久。但两人没有什么感情，仅有夫妻名分。因为在郑板桥传世的诗文书信中，郭氏虽伴他一生，却提及甚少，致使她形象模糊，远不如原配徐氏及饶氏在郑板桥生活中所占位置之重要。

暗香疏影的梅花他已无心再赏，善解人意的月亮看起来也越发无聊，因为它看起来是要将人随意打发？郑板桥的心情抑郁到了极点，他写了一首《沁园春·恨》：“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郑板桥认为自己骨相贫贱，瘦弱的身子穿上有模有样的青衫也只是会遭人讥笑……他越想越压抑，用这首词来记载他此时的愤恨，但是词中所述也不尽然能将他的苦楚说清道明，丧母丧父，失子失妻，本以为能通过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谁曾想这命途越走越艰难，何时才有出头日啊？这落拓人生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然而，抱怨归抱怨，不是每个寒门文士都能顺利入仕，他们哪个不是把“有眼无珠”的老天恨得咬牙切齿？在人生最艰难的这一段路上，有人放弃了，有人妥协了。郑板桥的生命之光之所以能照耀到现在，就是因为当年处境艰难的他没有轻言放弃。酒醒之后的板桥，收拾收拾书籍诗文，擦干身上的酒渍，束好散开的头发，整理衣冠又开始考虑新的一年了……

第二年的乡试，郑板桥依然是以秀才的身份参考，这是他人生的第三次乡试。眼下临近年关，板桥身无分文，三餐难周，度日尚且不能，更不要说准备应考的钱了……已经将近不惑之年的板桥也深知自己青春热血早已湮灭，能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就在明年一战了。

听说兴化汪县令“怜才颇重文”，于是写了一首《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琐事贫家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结网纵勤河又冱，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原向秋风借羽翰。”

这说明郑板桥当时已经到了用白水祭奉祖先，雪中赏梅代替早餐的地步，家中能卖的都已经卖光了，明年的乡试迫在眉睫……好在这位汪县令真的是礼贤下士之人，热情接待了郑板桥，并慷慨解囊赠予郑板桥一笔银子顺利度过年关，使其能安心备考。

郑板桥已经将家中的两个女儿托付给族人照料了，他集中所有的力量和精神来应对即将到来的考试。

第三节 仕途征程

1.南闱捷音

乡试是在各省贡院举行，所以参加考试的秀才们需要赶赴省城。江南行省乡试于抚台衙门所在之地金陵（今南京）举行。因江南省旧称南直隶，乡试俗称南闱，北方生员的乡试为顺天乡试，俗称北闱。雍正十年，江南行省（辖今之江苏、安徽二省）的江南乡试在南京秦淮河畔的贡院举行，内阁学士王兰生、翰林院检讨吴大受担任正副主考官，省地方官任同考官。乡试于八月初九日举行第一场，考时文（即制艺，或称八股）；十二日举行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八月十五日举行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

郑板桥考完第三场，自我感觉良好，大有稳操胜券的信心，积郁已久的心情也舒畅很多，于是轻松惬意地开启游览南京、杭州等地的旅程。

郑板桥一路上诗兴大发，游览了南京的名胜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长干里、台城、胭脂井、高座寺、明孝陵、方景两先生祠等地。他以“念奴娇”为词牌，写成了《金陵怀古》，并一口气就填写了十二首《念奴娇》（《石头城》、《周瑜宅》、《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长干里》、《台城》、《胭脂井》、《高座寺》、《孝陵》、《方景两先生祠》、《弘光》等）。周瑜、方孝孺、弘光等历史人物，桃叶渡、劳劳亭、莫愁湖、台城、胭脂井、高座寺等历史遗留，都出现在篇章中。

他自认为词写得比诗好，这样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他的词情真意切，无扭捏态、无雕琢痕。石头城上“万点征鸿”、“叫尽六朝兴废事，叫断孝陵殿阁”；周瑜宅里“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劳劳亭“达将何乐，穷更不若株守”；莫愁湖“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

饱览眼前美景，郑板桥大有情怀，指点山河，品评名人是非，好不得意。在杭州，他在与杭世骏探讨六朝名妓苏小小葬处的信中说：“燮到杭州，遍寻苏小墓所，皆云西泠桥畔是其埋玉处也……”看来郑板桥不仅造访名胜古迹，也访古探幽去寻找一些不为人熟悉的景点。这位杭世骏是郑板桥无话不谈的好友，也是一位文化“怪人”，都说他曾违逆皇上，触怒了龙颜，这才被罢免回乡。然后他在20年间，足不出户，目不窥园，一心著书立说，终于成为一代学问大家。

就在郑板桥游南京之时，乡试成绩揭榜了。每年九月初八是乡试放榜之日，也正是江南桂花盛放的时节，所以士人们将乡试发榜称为“桂榜”。这一天郑板桥不敢出门游玩，怕耽误了揭榜时间，错过放榜结果。直到看到有人气喘吁吁朝他跑来，断断续续地说着板桥好像榜上有名，此时，他才一路小跑着去看榜。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确实榜上有名。

他考中了，终于考中举人了！他的目光一遍遍游走在榜单上，留恋地盯着自己的名字……板桥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就是为了这一个举人功名，他付出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他想将这一喜讯告诉关注他支持他的亲朋好友，可是身在南京的他，身边哪里有愿意听他絮絮叨叨的人呢？亲人接连故去，好友不在身边，一个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喜悦之情无人与之分享。告慰亲人的方式只有祭拜那些坟冢了……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何处宁亲惟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这是郑板桥悲喜交加之时所写的《得南闱捷音》。

在清代，秀才中举是一件相当难的事，中举人就好比是文曲星下凡一样，在百姓看来是一件带有传奇色彩的事情。在吴敬梓的小说《范进中举》中，范进作为一个老童生光是考秀才就考了二十多次，直到五十四岁才中了秀才，接下来又出人意料地考中了举人，做梦一样，范进喜极而疯，清醒后被众星拱月般送回了家。一旦做了举人，各位乡绅老爷就会对你恭恭敬敬，而且还会进行长期“投资”。一旦举人做了大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攀龙附凤了。举人和秀才有着天壤之别，当了举人就是“大人”了，从平民之中超拔出来，不再是“小人”，甚至见到县官都可以不用跪拜，所以中举是由小人变大人的一道关。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跃龙门”。

乡试中举之后，才能参加第二年春天的会试，会试同样是三年一场。会试是在京城的礼部举行的，每逢会试正是三月杏花灿烂的时候，所以通过会试也叫高中“杏榜”。为了这次进京参考，郑板桥决定争取拿下进士头衔，这样才算是登上科举的巅峰。不容多想，他已只身前往杭州读书，灵隐山上的僧人款待了郑板桥。

这里风景绝美，由此远眺，绵延的南屏山就像把扇子，扇动着钱塘江的浪花。日出云上，云铺脚底，时常有奔雷轰然，电光如蛇。这里有个老和尚相貌奇特，十年不曾踏入杭州城，对山下西湖之上的歌舞声也是置若罔闻。和尚们对郑板桥很热情，不仅提供给郑板桥食物，也在精神上开导郑板桥。平时郑板桥与和尚们住在各自的房间，一起耕作土地，晚上则相聚在同一盏烛光下，谈天说地。在僻静的房屋、幽静的山涧中养着神奇的鱼，郑板桥叫不上名字，只是觉得很漂亮。古碑散落在各个角落，剔除上面的苔藓，露出很古老的碑文。

郑板桥在这里静心读书，本以为能逃脱痛苦的回忆，可是书页纸张上的行行文字还是会一不留神化作对故去亲人的思念，闯入他的心里。黑色几案上的铜制花瓶中插着野花，清风徐徐吹动湘竹制成的门帘和竹榻，送来阵阵幽香。板桥不禁心生慨叹，他多么希望能长住此处，远离那伤心地，抛却那伤心事。

但不幸往往到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板桥的命运更是如此，充满着离奇跌宕的转折。举人拥有进京参加会试的机会，不过最多三次，也就是说三次会试之后即无缘“进士”了。可是这重要的第一次会试，板桥缺席了！板桥在准备赴京之际，不料身患大疮，动弹不得，只好暂居在兴化之南的外祖父汪翊文家。

但在中举之后，板桥的经济状况还是略有好转的。这个即将步入仕途的举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并且得到一些资助，不仅如此，郑板桥鬻画所得也日渐增多。《扬州杂记卷》记载王澍、金农、李鱓、黄树谷、郑板桥、高凤翰六人，“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虽然和当时画坛正统“四王”的润格不能相提并论（“四王”的画作价格多在100两左右），但是据钱泳的《履园丛话》卷一《米价》中记载，雍正、乾隆初米价每升十余文。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中也有相似的记载：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由此观之，郑板桥的年收入可以说上了一个大台阶。

板桥为了专心读书，来到了焦山。在焦山双峰之阴的别岭上，翠竹环抱之中，有一座别致的方形四合院，至今还保留着板桥手书“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对联。焦山素有读书之山之誉，东汉焦光“隐焦山，三诏不起”；明嘉靖名士陈永年就曾送长世、安世两个儿子上焦山读书，并作诗一首，说“练影春临帖，潮声夜读书”；清代名士冷士嵋“遁迹焦山”。所以焦山的人文环境是很好的。不仅如此，焦山上还有大片竹林，苏轼七言诗《自金山放船至焦山》云：“焦山何有有修竹，采薪汲水僧两三。”

能放下书本，漫游竹海，畅快呼吸深幽绝尘的清新空气，看竹叶婆娑，竹枝错落，对于从小就热爱竹子，以画竹为特长的郑板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2.美丽的邂逅

板桥在读书之际又陷入对人生的思考，眼前的功名来得突然，来得真切，他很怕这会是一场梦，很怕失去这一切。板桥那个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叔父省庵先生也去世了，这给他敏感的内心造成了新的创伤。“亲人”这个若即若离的词语于板桥而言是珍贵而易逝的，如果把这些亲情抽离出他的生命，那真将是无趣而苍白。

所以在这一阶段，郑板桥开始给舍弟郑墨写家信。这些家信涉及传统道德及常见之事，阐发常理，亲切而实际，娓娓道来，言近旨远，妇孺能解。郑板桥于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订定自刻十六通，流传甚广，即《郑板桥家书》。

在他写的《怀舍弟墨》中，先是回忆兄弟二人从小就无所依靠的童年，“忆昔幼小时，清惧欠肥肭。老父酷怜爱，谓叔晚年儿。饼饵拥其手，病饱不病饥。”文字具有通过生活细节打动人心的特点，朴实无华的叙述可以穿透岁月，点醒那些曾经的记忆。“离家一两月，念尔不能忘。客中有老树，枝叶郁苍苍。东枝近檐屋，西枝过邻墙。两枝不相顾，剪伐谁护将？”最后表达了兄弟二人应该相互帮扶，相互关照，以求将郑家一族发扬光大的愿望和想法。

关于郑板桥的家书思想，本书还会在后面详细谈及，此处不遑赘述。

二月的扬州，正是繁花似锦，草长莺飞。郑板桥来到扬州游玩，清早起床，由性漫步，来到郊外。就像武陵人信步来至桃花源，板桥走到一处人烟稀少、草木葱郁的地方。远眺有一株花开正艳、灿若晚霞的杏树，竹篱若隐若现，看来有人家居于此地。小扣柴扉，郑板桥见有位老妇人在院中洒扫。老人家将来人请进自家饮茶聊天，这时，郑板桥环顾老妇人家里的墙壁之上贴挂的皆是自己的诗词，心中很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