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童年(8)
娜嘉是一个富家女,极其聪明;体态优美,有艺术天赋,尤其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但从童年起,她就表现出很固执,动辄易怒:“她非常看重得到爱,要求大家、她的父母、她的姐妹、她的仆人狂热地爱她,而她一旦得到一点爱,就变得这样苛求,这样专横,很快使别人远离而去;她极其敏感,她的堂表兄弟想改变她的性格,他们的嘲笑使她产生羞耻感,这种羞耻感在她身上扎根。”此外,被爱的需要使她产生不长大的念头,希望始终是个被人宠爱、能要求一切的小姑娘,一句话,这种需要使她一想到在长大,便感到恐惧……青春期过早地到来,羞耻心加上担心长大,使情况大大恶化了:既然男人喜欢肥胖的女人,我就想始终保持极瘦。对阴毛和胸脯发育的害怕,增加了先前的恐惧。从十一岁起,由于她穿短裙,觉得大家在注视她;她穿上了长裙,又对自己的脚和臀部感到害臊。月经出现使她变得半疯;当阴毛开始长出来时,她深信自己是世上唯一有这种怪东西的人,直到二十岁,她坚持要脱毛,“让这种野蛮人的装饰消失”。胸脯的发育加剧这些困扰,因为她始终害怕肥胖,她并不憎恨别人肥胖,但她认为,对她而言,这是一个缺陷。“我并不看重要漂亮,但是,如果我发胖了,这会使我太难为情了,会使我恐惧,如果我不幸发胖,我再也不敢让人看到。”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不发胖,她小心翼翼,用誓言约束自己,祈求、赌咒,她发誓重新五至十次念一篇祈祷,单脚跳五次。“如果我在同一首曲子中四次弹到一个音符,我就同意发胖,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她终于决定不吃饭。“我既不想发胖和长大,也不想长得像一个女人,因为我想始终是个小姑娘。”她庄严地决定不再进食;她向母亲的恳求让步,打破这个誓愿,于是人们看到她几小时跪在那里,书写誓言,又撕掉。她十八岁时,她的母亲猝然去世,她强迫自己节食:两碗清汤,一个鸡蛋黄,一匙醋,一杯茶,再掺上一整只柠檬的汁,这就是她一整天所吸收的东西。她饿得发慌。“有几次,我好几小时都在想食物,我饿得心发慌,我咽口水,我咬手帕,我满地滚,我多么想吃东西。”但她抵抗住诱惑。尽管她很漂亮,却认为自己的脸虚胖,长满了水疱;医生说没有看到,她就说他什么也不懂,他不善于“看出在皮肤和肉之间的水疱”。她最终与家人分开,躲在一个小公寓里,只接待看守和医生,她从来不出门,也好不容易才接待她父亲的拜访,有一天他对她说,她面色很好,引起她旧病复发,她担心有一张胖脸、脸色鲜艳、肌肉鼓出。她几乎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她不能忍受被人看见,甚至希望隐形。
父母的态度往往助长向女孩灌输对自己外貌的羞耻心,有个女人说:[56]
我要忍受家里人不断评头论足引起的、对自己身体的自卑感……我的母亲过分虚荣,总是特别希望看到我仪表漂亮,她总是有一大堆细小的地方让女裁缝注意,要掩盖我的缺点:塌肩,臀部太大、太平坦,乳房太丰满,等等。我有几年头颈鼓胀,她不允许我露出颈部……由于我的脚在青春期很丑,别人因我的走路姿势而评点我,我感到特别难受……在这一切当中,肯定有真实的成分,但他们使我非常不幸,尤其像backfisch[57],我有时那样胆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遇到一个人,我的第一个想法总是“我怎样才能藏起我的脚呢”。
这种羞耻心导致女孩行动笨拙,动辄脸红;脸红使她愈发胆怯,成为嫌恶的对象。例如[58],施特克尔叙述一个女人,“她少女时,脸红到病态的程度,红得很厉害,以致在一年中,她借口牙痛,在脸上缠上绷带”。
有时,在可以称之为前青春期,即月经出现前的时期,女孩还没有厌恶自己的身体;她对变成女人很骄傲,满意地窥测胸部的成熟,用手帕垫在胸衣里面,在年长女子周围自炫;她还没有明白在她身上产生的现象的意义。初潮向她揭示了这意义,羞耻感出现了。如果羞耻感已经存在,从这时起就会确定和加剧。所有的叙述是一致的:不论孩子是不是事先得知,这件事在她看来总是令人厌恶的和屈辱的。她的母亲常常忽略了事先提醒她;有人指出过[59],母亲更愿意向她们的女儿透露怀孕、分娩,甚至性关系的秘密,而不是月经的秘密;这是因为她们也害怕这种女性奴役,这种害怕反映了男性古老的神秘恐惧,她们又转移到后代。当女孩发现内裤有可疑的血迹时,以为患了腹泻、致命大出血、一种可耻的疾病。根据一八九六年哈夫洛克·蔼理士所做的一项调查,在美国中学的一百二十五名女生中,有三十六名在初潮时对此一无所知,有三十九名只有模糊的了解;就是说,她们当中有一半以上的人处在无知之中。在海伦妮·多伊奇看来,一九四六年时情况几乎没有改变。哈夫洛克·蔼理士援引了一个少女的例子,她投入圣旺地区的塞纳河,因为她自以为染上了一种“闻所未闻的疾病”。施特克尔在《给母亲的信》中,还叙述了一个企图自杀的女孩的故事,她在月经中看到玷污她心灵的下流行为的迹象和惩罚。少女害怕是很自然的,因为她觉得生命离她而去。根据克莱恩和英国精神分析学派的调查,在女孩看来,血表明内部器官受伤。即使听取了慎重的劝告,她可以避免过于强烈的焦虑,却仍然感到羞耻和肮脏,她跑到盥洗室,尽量洗涤或者藏起弄脏的内裤。在柯莱特·奥德里的《在回忆看来》这本书中,可以找到这种体验的典型例子:
在这种激动的中心,是突如其来而封闭的悲剧。一天晚上,我在脱衣服时,以为自己生病了,这使我害怕,我小心翼翼,什么也不说,希望第二天会过去……四个星期以后,疼痛又出现了,更加强烈。我悄悄地把短裤扔到浴室门背后放脏衣服的篮子里。天气非常热,走廊里的菱形地砖在我的光脚下是温热的。当我回到床上时,妈妈打开了我的房门,她给我解释这件事。我记不起那一刻她的话对我产生的效果,当她轻声说话时,卡奇突然把头伸进来。看到这张好奇的圆脸,使我激动起来。我朝她嚷嚷,叫她走开,她害怕地消失了。我恳求妈妈去打她,因为她进来之前没有敲门……妈妈的平静,她有点高兴和内行的神态,终于使我失去理智。她走了以后,我陷入到茫茫黑夜中。
突然,我想起两件事:几个月前,卡奇、妈妈和我,我们散步回来,遇到了普里瓦的老医生,他有着雪白的大胡子,像个樵夫一样爽直,他望着我说:“夫人,您的女儿,她长大了。”我莫名其妙地立马憎恨他。不久,妈妈回到巴黎后,在五斗橱里整理一叠新的卫生巾。卡奇问:“这是什么?”妈妈摆出那副大人的自然神态,透露一部分,却保留大部分秘密:“这是稍后给柯莱特的。”我一言不发,提不出任何问题,憎恨我的母亲。
这一整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不可能。我会醒过来的。妈妈搞错了,这会过去的,再也不会复返……第二天,我悄悄地起了变化,弄脏了内裤,我必须面对其他人。我仇恨地望着妹妹,因为她还不知道,因为她不知不觉地突然拥有对我的压倒性优势。然后,我开始憎恨男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经历这个,却知道这个。最后,我也憎恨女人这样平静地接受下来。我有把握,如果她们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都会幸灾乐祸地这样想:“这下轮到你了。”当我看到一个女人时,我心里想,这又是一个。那又是一个。全世界都骗了我。我走路不便,又不敢跑。大地、太阳晒热的绿树、食物,都仿佛发出一种可疑的气味……月经过去了,我违反理智地重新希望不会再来。一个月后,必须向事实让步,最终承认事情不妙了,这回是目瞪口呆了。此后,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以前”。我的余生只是一个“以后”。
对大多数少女来说,事情都以同样方式发生。她们之中的许多人害怕将她们的秘密告诉周围的人。有个女友告诉过我,她没有了母亲,和父亲还有一个小学女教师生活在一起,在别人发现她来月经之前,她藏起弄脏的内裤,在恐惧和羞耻中度过了三个月。甚至农妇,由于她们知道动物生活粗俗的一面,可以说有抵抗力了,但由于在农村中月经仍然有禁忌的性质,她们也怀着恐惧感到这种诅咒,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农妇,她整个冬天在冰冷的溪水里偷偷地洗她的内裤,甚至湿漉漉地又穿在身上,掩盖她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以举出上百个相同的例子。甚至承认这惊人的不幸也不是一种解脱。无疑,很少有母亲粗暴地打女儿的耳光,说道:“笨蛋!你太年轻了。”但不止一个母亲表现出恶劣情绪;大多数母亲不给孩子足够的指点,孩子对第一次月经带来的新情况忧心忡忡,她寻思,将来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料不到的痛苦;或者她设想,今后,一个男人在场或者与之接触,她就会怀孕,她对男性感到真正的恐惧。即使人们以明智的解释使她免除这些焦虑,也不能使她轻易地获得心境平静。以前,女孩会有点自欺地把自己设想为没有性别的存在,也有可能不这样想自己;她甚至会梦想,有天早上她醒来时变成男人;现在,母亲和阿姨、婶婶带着恭维的神情窃窃私语:“眼下这是个大姑娘了。”女人群体获得胜利,她属于她们。她无可挽回地列入女人的一边。她也许会为此而骄傲,她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大人,她的生存就要发生激变。例如,蒂德·莫尼埃[60]叙述道:
我们之中有好几个人在假期中成了“大姑娘”,另一些人读中学时已经是大姑娘了,于是一个接一个到院子的洗手间去,她们像女王接待臣民一样,坐在她们的王座上,而我们去“看血”。
但女孩很快会失望,因为她发现,她没有获得任何特权,生活一如既往。唯一的新东西,就是每月重复的不洁之事;有些女孩知道了注定要忍受这个命运时,哭泣好几个小时;进一步加剧她们反抗的是,这种可耻的污点男人是知道的,可她们至少希望,女性屈辱的处境面对他们裹上神秘的面纱。但是不,父亲、兄弟、堂表兄弟,男人都知道,甚至有时开玩笑。正是在这时,女孩身上产生对自己过于肉感的身体的厌恶,而且加剧了。第一次突袭过去以后,月经的不快并没有随之消失,每次,少女面对从体内升起的淡淡的臭味—沼泽地、枯萎的紫罗兰的气味—面对不那么红的血,比小时候刮伤流出的鲜血更加可疑,重新感到同样的厌恶。她日夜都要想着换月经带,注意自己的内裤、床单,解决千百个实际而又令人生厌的小问题;在节约的家庭中,月经带每个月都换洗,重新放到叠好的手帕中间;必须把这些从自己体内排出的脏东西交给负责洗涤的人手中:洗衣妇、仆人、母亲、姐姐。药房里出售的这类卫生纸放在“茶花”、“火绒草”一类写着花名的匣子里,用后扔掉;但在旅行中、度假中和远足中,摆脱卫生纸就没有那么方便,厕所的马桶尤其禁用。《精神分析日记》[61]中的小女主人公描绘她对卫生纸的恐惧,甚至面对她的姐妹,来月经时她也只同意在黑暗中脱衣服。这妨碍人的、讨厌的东西,在剧烈运动时会脱落;比起在街上丢掉短裤是更糟的屈辱,这种可怕的前景有时导致精神衰弱症。出于自然的恶作剧,不适和痛苦往往只在出血之后才开始,而出血的开头可能被忽略;少女往往月经来得不规律,她们担心在散步时、在街上和朋友家里突然来月经;她们担心—像德·谢弗勒兹夫人[62]那样—弄脏衣服和坐椅;这种可能性使有些女孩处在持久的焦虑中。少女越是对女性的缺点感到厌恶,就越是不得不警惕地想到这一点,以免因意外事件或者吐露秘密而承受这奇耻大辱。
下面是李普曼医生[63]在对青少年性问题的调查中,对此所获得的一系列回答:
十六岁我第一次感到不适时,一天早上,发现来了月经,我十分害怕。说实话,我知道这会发生,但我是这样羞耻,睡了整整半天,对所有问题我都这样回答:我不能起床。
我还不到十二岁,便第一次感到不适,我惊呆了。我恐惧万分,由于我母亲只简单地告诉我,每月都要来的,我把这看做十分下流的事,我拒绝承认,男人不会有这种事。
这次冒险经历使我母亲决定对我进行性启蒙,同时没有忘记解释月经。当时我第二次感到失望,因为我一感到不适,便兴高采烈地跑到我母亲房里,她还在睡觉,我把她叫醒,大声说:“妈妈,我有了!”她只回答了我一句:“你就为这事把我叫醒呀!”不管怎样,我把这事看做我一生中真正的大变动。
因此,当我第一次感到不适,证实出血过了几分钟还没有终止时,我感到极其恐惧。然而,我一点也没有对别人透露,连对母亲也只字不提。我刚过十五岁。我至多只有一点痛。只有一次我痛得非常厉害,昏了过去,我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差不多有三小时之久。但是,我对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我身上第一次出现不适时,我差不多是十三岁。我班上的同学和我,我们已经谈起过这件事,轮到我变成一个大姑娘,我感到非常骄傲。我非常庄重地向体育老师解释,我不可能上课,因为我感到不适。
并不是我母亲给我启蒙的。她在十九岁时才来月经,生怕因弄脏了内裤而受责骂,把内裤埋在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