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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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童年(9)

我到了十八岁,这时我来了月经。[64]我缺乏一切启蒙知识……夜里,我大量出血,伴随着强烈的腹痛,我无法休息一下。从早晨起,我的心扑通乱跳,我跑到母亲那里,不停地哭泣,向她讨主意。但是我只得到这严厉的责备:“你本应早点发觉,不该弄脏床单和床。”这就是全部解释。我自然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寻找一遍,想知道我可能犯了什么罪,我感到可怕的苦恼。

我已经知道情况如何。我甚至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因为我希望我母亲给我透露孩子是怎样生出来的。这一天到来了,但我的母亲保持沉默。然而我感到非常快乐:“现在,”我心想,“我也可以生孩子了,我是一位太太。”

这种危机会出现在较低的年龄,男孩要到十五六岁才达到青少年时期,女孩是在十三四岁变成女人的。但他们的体验的基本不同处不是来自这里,这不同也不在于使少女处于可怕境地的生理表现,青春期在两性身上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它向他们预示的不是相同的未来。

当然,男孩在青春期也感到他们的身体是令人困惑的在场,但从童年起,他们就对自己的阳刚气感到骄傲,他们正是因阳刚气而骄傲地超越成长的时刻;他们骄傲地互相露出大腿上长出来的、把他们变成男人的体毛;他们的性器官比先前更是一个对比和挑战的对象。变成了成年人,这是一个使他们恐惧的变形,当苛求的自由出现时,许多青少年感到焦虑,但他们愉快地达到男性的尊严。相反,少女为了变成大人,必须局限于女性身份强加给她的范围内。男孩在初生的体毛中赞赏的是不确定的许诺,她面对决定她命运的“剧烈而封闭的戏剧”仍然不知所措。正如阴茎从社会环境中获得特殊价值,是社会环境使月经变成一种诅咒。一个象征阳刚气,另一个象征女性气质,是因为女性气质意味着他性和低劣,它的显现才受到屈辱的对待。女孩的生命在她看来总是像由这种不可触摸的本质所确定,缺乏阴茎不能给予这种本质积极的面貌,从她两腿之间流出的红潮展现的是这种面貌。如果她已经承受了自己的处境,她就愉快地接受月经来临……“现在,你是一位太太。”如果她总是拒绝自己的处境,流血的判决打倒了她;她往往犹豫不决,月经的污迹使她倾向于厌恶和恐惧。“做女人竟然意味着这个!”至今朦胧地从外部压在她身上的命运,潜伏在她的腹中;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她感到自己受到包围。在一个性别平等的社会中,她只需把月经考虑成进入成年人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在男人和女人身上,人体经历了其他许多更令人厌恶的束缚,但他们很容易适应,因为这些束缚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代表一种缺陷;月经引起少女的恐惧,因为月经把她们投入到低下和残废的种类。这种贬低的感觉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如果她不失去做人的骄傲,她会保持对自己流血的身体的自豪。如果她成功地保留了做人的骄傲,她对自己的肉体就明显不感到那么屈辱,在体育、社会、智力、宗教的活动中给自己打开了超越道路的少女,不会把这种特别之处看成是一种残废,她会很容易克服这种感觉。之所以将近这个时期少女常常发精神病,是因为她面对让她经受难以想象的考验的无言命运,感到自己毫无防备;在她看来,她的女性身份意味着生病、痛苦、死亡,她对这种命运感到迷惑。

有一个例子生动地阐明了这些焦虑,这就是海伦妮·多伊奇描绘的名叫莫莉的女病人:

莫莉在十四岁时开始忍受心理紊乱的痛苦;这个家庭有五个孩子,她排行第四;父亲很严厉,每顿饭都批评他的几个女儿,母亲很不幸,夫妻之间常常不说话。有个兄弟离开了家。莫莉很有天分,踢踏舞跳得很好,但她很胆小,忍受不了家庭的气氛;男孩子们使她害怕。她的姐姐违反母亲的意愿结婚了,莫莉对姐姐的怀孕十分关心,她姐姐难产,必须使用产钳;莫莉了解这类情况,知道女人常常死于生产,对此印象深刻。她细心照顾了婴儿两个月;当姐姐离开家的时候,发生激烈的争吵,母亲昏了过去;莫莉也昏倒了,她见过同学在上课时昏倒,死亡和昏倒的想法缠绕着她。当她来月经时,她以尴尬的神态对母亲说:“来事儿了。”她和姐姐去买卫生纸;在街上遇到男人时,她低下了头;总之,她厌恶自己。来月经时她并不疼痛,她总是想对母亲隐瞒。有一次,她母亲注意到床单上有一点污迹,便问她是不是感到不适,她否认了,虽然这是事实。有一天,她对姐姐说:“现在我什么都会发生。我可能有一个孩子。”姐姐说:“那么,你必须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可是我跟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爸爸和你的丈夫。”

父亲不允许他的几个女儿晚上独自出去,担心有人强奸她们,这种担心更加让莫莉寻思,男人是可怕的人;从她来月经时开始,她就担心怀孕、难产死去,她紧张极了,逐渐拒绝离开她的房间,甚至想整天待在床上;如果有人强迫她出门,她会惶惶不安;如果她要远离家,就会发作起来,昏倒过去。她害怕小轿车、出租车,她再也睡不着,相信夜里窃贼要闯进屋里,她叫喊和哭泣。对食物有嗜好,有时吃得过多,不让自己昏倒;当她把自己关起来时,也很害怕。她再也不能去上学,也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有一个相似的故事,同来月经没有关系,但表现了女孩对她身体内部所感到的忧虑,这是南希的故事[65]:

小姑娘将近十三岁时和她的姐姐很亲密,当她姐姐暗地里订婚,然后结婚时,她对自己了解内情感到很骄傲,分享一个大人的秘密,这是被接纳到成年人中间。她在姐姐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当她姐姐对她说,自己要“买”一个婴儿时,南希嫉妒姐夫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被重新当成孩子,在她面前故弄玄虚,她受不了。她开始感到体内不适,想让人家切除阑尾,手术很成功,但南希在医院里时,情绪很激动;她和自己所憎恶的护士大吵大闹;她想要引诱医生,同他约会,表现出爱挑逗男人,在精神病发作时,她要求医生把她看做妻子;她自责要对几年前小弟弟的夭折负责;她尤其确信,还没有给她切除阑尾,医生把手术刀落在她的胃里,她借口吞下了一便士硬币,要求给她拍X光。

做手术的愿望—特别是切除阑尾—常常在这种年纪产生,少女由此表达了她们对强奸、怀孕、分娩的恐惧。她们感到肚子里有隐隐的威胁,希望外科医生把她们从窥伺着她们的未知危险中拯救出来。

不仅仅是月经出现向女孩预示了她的女人命运。其他可疑的现象也在她身上发生。至今,她的性欲是在阴蒂方面的。很难知道手淫是不是在她身上不如在男孩身上那么普遍;她在出生后的头两年,甚至在头几个月就开始手淫;似乎大约在两岁时她放弃了手淫,直到后来才恢复;从解剖结构来看,植根在男性肉体上的阴茎,比隐蔽的黏膜更加期待触摸,但偶然的接触—孩子攀爬体操器械、爬树、骑自行车—衣服的摩擦,游戏时的触摸,或者同学、大姑娘、成年人的启蒙,常常使女孩子发现她竭力要复现的感觉。无论如何,当获得快感时,这是一种独立的感觉,它具有一切童年娱乐的轻巧和天真。[66]女孩几乎没有在这种个人乐趣和女人命运之间建立联系;她同男孩如果存在性关系的话,基本上是建立在好奇的基础上。这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骚动不安,她认不出自己。性敏感部位的敏感渐渐形成,在女人身上是那么多,竟至可以把她的全身看做性敏感部位,这就是家里人的抚摸,无邪的亲吻,一个女裁缝、一个医生、一个理发师冷漠的接触,一只按在她的头发上或颈脖上的友好的手所给她揭示的;这也是她知道,而且常常在游戏、同男孩或者女孩的嬉闹接触中,故意寻找的,吉尔贝特同普鲁斯特在香榭丽舍的嬉闹就是这样;在男舞伴的怀抱里,在母亲天真的目光下,她感受到奇怪的倦怠。甚至洁身自好的少女也要经历更具体的体验;在“体面人”的圈子里,大家一致同意对这些令人遗憾的事保持沉默;但是,家里的朋友、叔叔、舅舅、堂表兄弟的某些抚摸,还不提祖父、外祖父和父亲,并非母亲所设想的那么与人无犯;一个老师、一个教士、一个医生会很大胆,不谨慎。在维奥莱特·勒杜克的《窒息》中,在西·德·泰尔瓦涅的《母亲的仇恨》和雅絮·戈克莱尔的《蓝色的橘子》中可以找到这样的体验。施特克尔认为,例如,祖父和外祖父往往很危险。有个女人叙述道:

我十五岁。在葬礼的前一天,祖父睡在我家。第二天,我母亲已经起来了,祖父问我,他是否能到我床上来同我玩,我马上起来,没有理他……我开始害怕男人。[67]

另外一个少女回忆起在八岁或十岁时,她的祖父,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抚摸她的性器官,她受到严重的打击。他把小女孩放在他的膝盖上,将一根手指伸进她的阴道。孩子感到非常不安,但绝对不敢对别人提起。从这时起,她非常害怕一切有关性的东西。[68]

女孩一般由于羞耻,对这种事闭口不谈。再说,如果她告诉了父母,他们的反应往往是责备她。“别说蠢话了……你心术不正。”她对某些陌生人的古怪举动也讳莫如深。一个女孩对李普曼医生叙述道:[69]

我们租了鞋匠地下室的一个房间。当我们的房东独自在家时,他便来找我,把我抱在怀里,久久地抱吻我,身子前后扭动。另外,他不是吻在嘴上,因为他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由于他这样做,我憎恶他。但是我从来没有对此吐露半个字,因为我很害怕。

除了大胆的同学和邪恶的朋友,女孩在电影院里会碰到有人用膝盖顶她的膝盖,夜里在火车上有人的手顺着她的腿滑动,在她走过时小伙子在讥笑,街上有男人尾随她,有人偷偷地触摸她。她不明白这些遭遇的含义。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头脑里,常常是乱糟糟的,因为理论知识和具体体验没有结合在一起。这一个少女已经感受到骚动和欲望的炙热,但想象—像弗朗西斯·雅姆[70]所创造的克拉拉·德·埃莱柏兹—只消男人的一吻便可把她变成母亲。那一个少女对生殖器结构有准确的认识,但当她的舞伴拥抱她时,她却把感到的激动当做偏头痛。如今,少女比从前有更多的知识。然而,某些精神病学家认为,有不止一个少女还不知道性器官除了小便功能,还有另一个功能。[71]无论如何,她们在性冲动和生殖器官之间只建立很少的关系,因为没有男性性器官的勃起那样准确的迹象向她们表明这种关联。有关男人的浪漫梦想、爱情和向她们显露的某些事实的残酷之间,存在这样的脱节,以致她们根本无法加以综合。蒂德·莫尼埃[72]叙述道,她和几个女友发誓要看到男人的身体构造,然后告诉别人:

我呀,故意不敲门就进入父亲的房间,我这样描绘:“这就像一只羊腿形袖管,就是说,像个滚筒,然后有一样圆圆的东西。”这很难解释。我画了一张图,我甚至画了三张,她们每个人把自己的一张藏在胸衣里拿走了,不时看一眼,哈哈大笑,然后沉思起来……对于像我们这样无知的姑娘来说,怎样把这些东西与感伤的歌曲、美丽的浪漫故事联系起来呢?在这些故事中,爱情完全是由尊重、羞怯、叹息和吻手构成的,被升华到制造出一个阉奴。

然而,少女通过阅读、谈话、看戏和抓住的片言只语,给她的肉体骚动以意义;她变得秀色可餐,欲望勃发。在她的狂热、战栗、出汗、隐隐的不适中,她的身体具有新的令人不安的维度。年轻男人承认他的性欲倾向,因为他愉快地承受他的男性特征;在他身上,性欲望是攻击性的,攫取的;他在其中看到对自己的主体性和超越性的肯定;他在同学们那里炫耀;他的性器官对他来说仍然是一种他引以为自豪的骚动;把他投向女性的冲动与把他投向世界的冲动是同一性质的,因此他从中认出自己。相反,女孩的性生活始终是在暗地里的;当她的性欲改变了,侵入到全身时,它的神秘就变得令人不安,她忍受骚动,像忍受可耻的疾病一样;骚动不是积极的,这是一种状态,甚至在想象中她也不能通过任何自主的决定,摆脱这种状态;她不梦想占有、揉捏、侵入,她在等待和召唤;她感到自己是附属性的;她在异化的肉体中感到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