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江西进士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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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明代江西进士统计

在澄清了明代全国进士总数之后,此节主要分析明代江西进士的相关数据统计,包括:一、江西进士地理分布及其原因;二、江西进士的历时演变规律及其成因。为了方便行文和阅读,于此先列一明代府县与今市县地名对照表,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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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代江西进士的地理分布及其原因

关于江西进士的统计,已经有数篇研究论文。郑建明《试论江西进士的地理分布》一文,对唐至清各朝江西进士进行了统计,其中明代江西进士为3008人,依据是康熙《西江志》卷49至52《科目》。郑建明:《试论江西进士的地理分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9年第4期,第205—226页。谢宏维的《论明清时期江西进士的数量变化与地区分布》专门论述明清时期的江西进士,认为明代江西进士有2728人,其主要依据是《明清历科进士题名碑录》。谢宏维:《论明清时期江西进士的数量变化与地区分布》,《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4期,第23—28页。沈登苗《明清全国进士与人才时空分布及其相互关系》认为江西明代进士有3114人,依据是《索引》。沈登苗:《明清全国进士与人才时空分布及其相互关系》,《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冬之卷,第59—66页。据除专门论文外,上节所提到的如吴宣德、多洛肯等人的专著中,也对明代全国的进士进行了分省乃至分府县的统计,兹不赘述。

这些数字互不一致,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一、参考文献各异,或者参考《碑录》,或者参考《索引》,或者参考地方志,等等。在第一章和上节中我们讨论过,这些文献均非第一手文献,都存在相当大的问题,是不能用为原始数据库的。从以上作者的论著中,不论是明代全国进士的总数,还是江西进士的总数,都看不到相关的考证。二、大多数作者分区统计的依据不明,即是依据进士的户籍(服役地),还是依据他们的乡贯(原籍);对于户籍地与乡贯分离的进士(即所谓的“双籍进士”参考沈登苗:《明代双籍进士的分布、流向与明代移民史》,《历史地理》第20辑,2004年。按:现在所谓的原籍或者乡贯,目前并无统一的概念,本书暂且定为该进士祖籍所在地。这一定位未必妥当,俟日后再作深入探究。)该统计入哪个地区,更是一笔糊涂账。这里必须说到吴宣德的分区原则,他在《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一文中,充分考虑到明代进士籍贯中存在的复杂情况,对统计的标准作了细致划分。文中《明代各政区进士分布总状况表》把双籍进士分成两个系统分别加以统计:一个依照户籍标准,一个依照乡贯标准。依照籍贯类型的不同,前者又分出“卫所”(在卫所服役者)和“籍贯异”(在州县地方服役者)两项,后者亦分出“乡贯”(乡贯为州县者)、“卫所籍贯异”(乡贯为卫所,但在异地卫所服役)和“卫所籍贯同”(乡贯为卫所,本地服役)三项。前者两项之和,等于后者三项之和。如此做法,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细致和严谨,是相当值得称道的。不过,他的统计,是“以清乾隆十七年(1752年)刻《历代进士题名录》(下称《历科进士题名录》)中的明代进士题名录为基本依据,并参照《索引》以及《四库全书》中各省《通志》的有关记载进行”吴宣德:《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见http://humanum.arts.cuhk.edu.hk/~hkshp/ng/mingjinshi1.htm.。作者对这些文献的考证程度如何,不得而知,但其据此统计出的明代进士总数为24878人,不但超出我们的考证结果(24595人)283人,而且也超出了他本人对明代进士总数考证的结论(24861人)17人。他统计出的江西进士依照户籍为2774人,依照乡贯为3023人,均与本书有一定差距。

针对以上情况,我们认为,在进行明代进士的分区统计或者比较研究时,首先应该做好考证工作。第一是考证明代全国的进士总数,以之为分区比较的大背景,这项工作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二是对各进士的科次和籍贯加以考证,这是保证数据可信度的一个前提,这项工作需要分省或者分科次进行。本书充分利用了《中国历代登科总录》课题组的资料,对明代江西进士的各项信息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在此基础上建成的数据库,具有比较高的可信度。由于其他省份的进士考证工作尚未完成,故本书不做跨省的比较。

其次要确定分区的标准。有学者认为,“古人重视乡贯,而忽略户籍所在地”多洛肯:《明代浙江进士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本书以为,这种观点不适用于明代的官方规定,从科举录取的地域配额制中,我们就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

明代为了平衡国家资源在地方的分配,保证国家政治的稳定性,在科举考试中实行了配额制,各省乡试录取名额有多有少,会试录取还分南北中卷,由此造成各地考生的录取难易程度并不相等。南直隶、浙江、江西等省的考试竞争强度,是远远高于云南、贵州等其他省份的。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性,明代规定禁止考生冒籍应试,否则要处以重罚。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14(第399—400页)载:“国初冒籍之禁颇严,然而不甚摘发。惟景泰四年,顺天举冒籍者十二人,时礼部主事周骙请照例论罪,已中式者斥不录,未中式者终身不许入试。既而言者以为过刻,始令斥回者仍许再试。”其对冒籍者的处罚大体如此,算不上严厉。但是万历“十三年乙酉科,顺天场后,冒籍之说纷起。既而给事中钟羽正发之,为浙人冯诗等八名。俱奉严旨,诗等二人,枷示顺天府前,满日同六人俱发为民,禁锢终身。是时讯治既酷,二生被重创,荷三木,穷冬盛寒,皆濒死而苏”。按,该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点校本原文若干处标点不当,笔者径改。入学、考试所依据的,都是户籍而非乡贯。本地服役自不消说,在外地服役的人员,均在服役地入学,占用当地的乡试录取名额。比如傅商弼,据《万历丙戌同年总录》,其本陕西梁州卫人,以戎籍隶河南嵩县,以嵩县学生登第屈万里编:《明代登科录汇编》,《明代史籍汇刊》,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版,第11001页。;王嘉谟,本山东邹平县人,以豹韬卫官籍入顺天府学,后登第同上书,第11034页。,等等。陆容《菽园杂记》载:“今天下卫所,凡与府州县同治一城者,官军子弟皆附其学。食廪岁贡,与民生同。军卫独治一城,无学可附者,皆立卫学。”(明)陆容:《菽园杂记》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点校本,第428页。即使是独立的卫学,也大多在驻地省乡试,除非另有特旨规定。比如辽东都指挥使司诸卫和德州卫的科举,在嘉靖朝经历了一次变动,据夏言《改便科举以顺人情疏》载,“今照辽东卫学,远去山东六千余里,乃使越过顺天而附于山东科举;德州左等卫学本是山东地方,而科举乃反附于顺天,事体人情通属未便”,为了便于考试管理,“今后德州左等卫儒学听山东提学官管辖,就山东布政司应试;辽东科举生儒,听辽东巡按御史考送顺天府乡试”。(明)夏言:《南宫奏稿》卷1,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29册,第5—8页。

会试录取的南、北、中分卷,依据的也是户籍地原则。各科《会试录》等所载考生籍贯,反映的都是考生的户籍所在地。我们对《万历十四年会试录》和该科《同年序齿录》中的考生籍贯作了一个比较,依照其户籍和原籍分别加以统计。该科会试共录取350人,依照户籍,北卷录取125人,占总数35.7%;南卷195人,占总数55.7%;中卷30人,占总数8.6%。这个比例与“南取五十五名,北取三十五名,中取十名”(清)张廷玉等:《明史》卷70,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1697页。的分卷取士原则基本吻合。如果依照原籍统计则不然,北卷为115人,占总数32.8%;南卷206人,占总数58.9%;中卷29,占总数8.3%,与分卷原则偏差较大。其他各科也是大体如此,限于篇幅,不一一赘举。有学者以为,“所谓南、北、中卷的比例在录取时并没有真正实行,或者是只在短时期内曾经实行”方志远:《明代城市与市民文学》,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4页。,应该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原因在于他的明代进士分布表仅据《碑录》和《索引》,而且对分区依据的籍贯原则把握不当,“在京及各省卫所军籍进士未记”同上书,第52页。,自然无法得到准确的数据,也就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因此,我们如果要做进士的分区排名榜,就应该按照户籍地而非乡贯的标准。如此做出的比较,方有可比性。再者,从原籍出发的统计,存在太多的不可知性。比如,有些考生是本代(即自己)到户籍地服役,所受的教育和户籍地未必有关,而与其乡贯的关系密切;有些考生自祖辈起,已在当地生活了几代,他们就与乡贯没有多大关系;还有些考生的祖上屡经迁徙,其原籍也不好确定,或者就没有记载,无从考证。《会试录》《登科录》在记载考生籍贯时,户籍是必须记录的,而乡贯或载或漏,无伤大雅。总之,依照户籍给考生分区,是一个既可靠又便于操作的标准。

但是,乡贯(原籍)的考察又是必不可少的。仅凭排名榜来说明各地科举、教育的水平,未免过于简单化,进士的原籍分布也可资旁证。除了科举研究外,原籍对于人物本身的研究,对于地方文化史的研究,等等,均有比较重要的价值。有学者提出用“双籍”进士来考察明代移民史问题,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但如果对进士的原籍不做考证,或者考证不准确的话,自然无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沈登苗《明代双籍进士的分布、流向与明代移民史》中依然以《索引》为主要依据,虽然文中说进行了必要的考证,但仅凭他个人的努力,其考证的程度恐怕十分有限。因此,我们赞同吴宣德对进士统计时划分两个系统的原则。

以下是我们从考证中得出的两组数据:一、依照户籍统计,明代江西进士总数为2719人(包括原籍在外省的13人);二、依照乡贯统计(减去原籍在外省的13人),则总数为3067人,其中于外省中式者361人。详见以下两表(分科统计明细表见正文末附):

1.明代江西进士分朝分府县统计表(户籍地在江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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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代江西进士中的双籍流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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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全国有15个直省,以进士总数24595人均分,每省应该有1639名进士;按照百分比,各省的平均水平应该是6.7%。从考籍的角度看,江西的2719人比全国平均水平多出1080人,在明代全国进士总数中占的比例为11%;从原籍的角度看,江西的3067人较全国平均多出1428人,占全国总数的12.5%。这个水平是相当高的。

从上表1中,我们可以按照进士的数量,给明代江西各府列一个排名榜:

明代江西各府进士总数排序表 单位:人

吉安府和南昌府是明代江西录取进士最多的两个府,二者相加1443人,超过了全省的一半!在进士迁出地的统计中,吉安府和南昌府同样高居榜首,合计占到全省的58%。就是放到全国范围内,吉安府和南昌府都是最为重要的进士输出地之一。

从分县统计看,总数排名前10的依次是:南昌县218人,安福县199人,丰城县191人,泰和县170人,吉水县161人,临川县123人,庐陵县102人,进贤县91人,新建县76人,贵溪县72人。合计1403人,也超过了全省的一半。以上10县中,属吉安府的有4个,南昌府4个,抚州府1个,广信府1个,基本上代表了各府在全省的地位。

从明代江西一甲进士的分布看,其地域差异更为明显:吉安府35人(2人占籍外省),南昌府6人,抚州府3人,广信府3人,临江府3人(1人占籍外省),饶州府2人,建昌府1人,九江府1人,瑞州府1人,袁州府1人,赣州府1人,合计57人。其中,明代江西共出状元17人,12人来自吉安府,2人来自南昌府,其余来自抚州府、广信府、建昌府各1人。状元最多的县是吉水县,共5人(见下表)。吉安府的一甲进士占全省的66%,状元占70.6%,在江西科举中可谓独占鳌头!

明代江西状元名录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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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吉安府、南昌府会成为江西出产进士最多的地区?回答了这个问题,也就回答了为什么江西能在明代全国排在前列的问题。前人学者对此进行了研究,试归纳如下:

一、吉安府和南昌府是当时江西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为科举提供了必要的物质保障。各府粮额数可以反映出它们的经济水平,据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绘制的《明天顺年间各府州粮额数》一表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54页。,南昌府应征税粮50万石,吉安府44万石,居于全省第一、二位;而全省总数为258.1万石,二府分别占到总数的19.4%和17%,合计超过全省的三分之一。南昌府和吉安府的粮额数在全国也居于前列,仅次于苏州、松江、常州、嘉兴等少数几个重赋之地。

二、南昌府和吉安府是当时江西人口最多的地区,为科举提供了充分的人力资源。曹树基分析过洪武二十六年(1393)分府人口密度,江西人口最多的是吉安府,172.8万;其次为抚州府,120.5万;再次是南昌府,113.1万。吉安府与南昌府人口之和(285.9万),占到全省总数(812.1万)的35.2%曹树基:《中国人口史》第4卷明时期第7章,洪武二十六年分府(区)人口密度表,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1页。。尽管后来人口数量增加,但这个比例大体保持了不变。王直在《送张太守考绩序》中夸赞“吉安之为望郡旧矣,贡赋之殷,人民之众不论也”(明)王直:《抑庵文后集》卷2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四库明人文集丛刊本,第51页。

三、南昌府和吉安府是当时江西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地区,前人为科举之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南昌府历朝都是江西首府,其文化氛围自不待言。吉安府自宋以后,文化名人辈出,给后人形成了一种良好的文化风气,在明代继续得以发扬。“吉安为江南邹鲁邦也,家治诗书,人蹈仁义,既久而风俗不能无少迁易”(明)杨士奇:《送王伯瞻归西昌序》,《东里续集》卷8,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第15页。。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当地民间的教育取得相当高的水平,杨士奇曾将吉安与周边地区的风俗和文化状况进行了对比,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吉安府民间文化水平之高:


吾尝窃谓,吾郡之俗所为可重,非他郡所及者,其民务义修礼尚气节,虽至贫不肯弃诗书不习,至贱者能诵《孝经》《论语》,晓知其大义。凡城郭闾巷、山溪林谷之中,无不有学。富贵者遇逢掖士,必敬礼之,不敢慢易。而尤重世族,苟其世贱,后虽贵盛,人固不愿与齿,而彼亦不敢以其贵盛加人。吾乡之俗如此。吾何以知其可重也?吾尝下彭蠡、泝大江、浮洞庭,游乎楚郢之间,又涉淮道舒而东,上下数千余里,或行数日,不闻弦诵声;观其人之所务,朴者事渔稼,智者趍贾贩以逐什一之利。率资大势厚者为雄长,不务乎诗书礼义,不重乎逢掖之士也,不辨乎世族也。(明)杨士奇:《石冈书院记》,《东里集》卷1,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第14—15页。


从各地拥有书院的数量上看,明代吉安府为数最多,有书院88处;南昌其次,42处。二府合计130处,约占明代江西总数(326处)的40%。郑建明:《试论江西进士的地理分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9年第4期,第218页。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加上民间对教育的重视,吉安府在明代成为进士大府,实属必然。

四、人多田少,造成生存压力巨大,迫使人们走向科举。尤其是吉安府,陈循对此作过分析:“臣原籍江西及浙江、福建等处,自昔四民之中,其为士者有人,而臣江西颇多;江西诸府,而臣吉安府又独盛。盖因地狭人多,为农则无田,为商则无赀,为工则耻卑其门地,是以世代务习经史,父子叔侄、兄弟姻亲,自相为师友,……其心初皆望由科举出仕,……”《明英宗实录》卷268,台湾“中研院”史语所1962年校印本,第5690页。

总之,上述各种条件综合在一起,促成了吉安和南昌二府成为江西进士的输出大户。其他各府中,抚州、饶州、广信等府的进士总数虽不如上述二府突出,但也取得不错的成绩。以上5府的进士,合计约占全省总数的80%,构成明代江西进士的主体。不过,这一状况是从整体上说的,具体到各朝各科,还需要作具体分析。

二 明代江西进士的历时分布规律及其成因

明代江西进士在各府县之间的分布并不均衡,同样,在各朝各科的历时分布,也并非一成不变。详细数字可以参见书末附表,于此只讨论历时分布中表现出来的规律,并对其原因作一探讨。

下面是依据江西进士(户籍)在明代88科(洪武三十年夏榜无南方进士,故不统计入内)进士总数中所占比例制作的一个演变图表:

此表有一条曲线和两条直线,曲线为明代各科江西进士在全国中所占比重的演变趋势;两条直线分别是江西进士总数在全国进士总数中所占比重(11.1%),和全国各直省的平均数(6.7%)。

此表比较直观地反映了明代江西进士的发展趋势。天顺元年科显然是一个分水岭,此前的数值(除洪武二十四年科外)都远远高于全国平均和全省平均水平。天顺元年开始,江西进士的比重急剧下降,天顺四年科仅为9%,已低于全省平均水平2.1个百分点;之后基本都维持在全省平均线以下,正德十二年以后更是在全国平均线上下挣扎,至崇祯十六年科达到谷底4.3%,低于全国平均值2.4个百分点。有明一代,合计时长274年,江西进士只在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居于全国前列,而其余三分之二的时间里,江西举子们似乎只在为平均值而奋斗。

明初的89年间,是江西科举的辉煌时期。这段时间,江西共产生进士938名,是同期全国进士总数(4369)的21.5%,换言之,全国每5个进士中就有1个是江西人。从单个朝代来说,永乐朝(1403—1424)是江西进士的鼎盛时期,此时江西进士占全国总数的比例为27%,全国每4个进士就有1个多来自江西。景泰五年榜是这一盛况的尾声,该榜江西进士还占到全国的17.2%。

自天顺朝起,这一盛况就不再有了。天顺元年科,江西进士在全国总数中的比重一落至11.5%;以后的一百八十年里,江西进士的比例持续平缓下降;直至崇祯朝,更是降为6.7%这个全国平均水平。相对明初的鼎盛而言,天顺以后可谓是一蹶不振!

再从明代江西的一甲进士的历时分布看。明代江西共产生状元17人,榜眼18人,探花22人,以上合计57人,他们在明代各朝的分布见下图:

包揽同科一甲三名的江西进士出现过2次,建文二年榜和永乐二年榜;同科有两位江西进士考中一甲的情况,共出现过8次,其中7次出现在弘治六年以前;一甲无江西进士的科次共44科,其中有32科出现在弘治六年以后。这一规律与明代江西进士总数的历时分布规律基本一致,只是转折点的到来比后者晚三十几年而已。

如何来看待这种历时变化?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明初江西进士鼎盛的原因,然后从这些要素的变迁中找到这一剧变的根子。

江西进士在明初的鼎盛,似乎不能用经济的原因加以阐释。江西在元末明初的战争中,是朱、陈两家的主战场,历经了多年的拉锯战,朱元璋才最后控制了江西。在此期间,江西的经济受到严重的破坏,此后又成为重赋之地,饱受苦难。《国榷》卷4“洪武四年五月”条:“乙卯,免江西田租。诏曰:朕本农夫,深知民间疾苦。……念惟江西之民,土豪割据,狼驱蚕食,赀财一空。归附之后,供给繁重,已九年矣。……其免今年秋粮。”(明)谈迁:《国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447页。方志远在《明代苏松江浙人“毋得任户部”考》一文中引用了一则碑文,可与之相互照应:“自元季张士诚据苏、松、嘉、湖,陈友谅据南昌、袁、瑞,与明太祖苦战于江东西,横敛以给军,终明之世,故籍未改。特命永除数郡浮粮,著为令典。”方志远:《明代苏松江浙人“毋得任户部”考》,《历史研究》2004年第4期,第72页。这说明,江西和南直隶、浙江一样,既遭受了元末战争的破坏,入明又被科以惩罚性的重赋。但在明初时期,江西在科举方面取得的成就,远胜南直隶和浙江两省。

何柄棣曾指出:“最不易解释的现象是明初百年之中,科第以江西省为最盛,江西省中尤以吉安一府为最。此期间吉安一府两度包办三名一甲进士,更是空前绝后的纪录。……目前只能粗略地揣测这一现象或与宋代江西人文之盛不无关系。”何柄棣:《东南进士与人才分布》,载缪进洪等编《东南地区人才论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218页。用前代“人文之盛”来解释明初江西的科举盛况,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作者没有用实证来说明。

综合起来看,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解释这种现象。

先说前代的文化积累。“国初文运,江西独盛”(明)张朝瑞:《皇明贡举考》卷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史部,第269册,第14页。,这自然与宋代江西人文之盛不无关系。自宋代以来,江西就成为全国儒学的中心地区之一。王安石、欧阳修、杨万里、朱熹朱熹原籍婺源,在宋属徽州,虽非江西人,但其在江西的活动时间较长,对江西士人影响较大。、陆九渊等人在政治、文学和思想等诸多方面的巨大成就,为江西士人培育起相当自信的主流意识。这一意识在江西流传广泛,历时久远,以故江西民间多有饱学之士。尽管元代科举无常,使得江西人的才能发挥受到压制,但家学相传,生生不息,一直延续到明初。据《国榷》载,洪武三年(1370), “征天下学识笃行之士,应诏送至尚书,考最得十八人:……永丰丁节,……万安夏瓒,……龙泉刘谷、赵晖,……分宜刘沂,永新欧阳子韶,泰和王子启,安福欧阳楚芳,庐陵胡伯清,吉水胡子祺,……皆拜监察御史”(明)谈迁:《国榷》卷4,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423页。, 18人中就有10人是江西人,可见江西人才积累之厚重。自此,江西积累日久的人才潜力喷薄而发,在明初迅速占据了全国的主导地位。

从政治的角度看,明初自永乐设立内阁以来,至洪熙、宣德和景泰四朝的八十余年间,共有宰辅23人,其中江西人多达8人(胡广、解缙、杨士奇、金幼孜、胡俨、陈循、彭时和萧镃)据《明史》卷109—110《宰辅表》。,超过了总数的三分之一。从担任首辅的情况看,从解缙始至陈循止,53年中(1403—1456)只有12年首辅为非江西人。尤其是杨士奇,自永乐二十二年入阁,至正统九年(1444)卒止,期间担任首辅的时间长达20年之久,历侍四朝。从这个角度讲,江西人在明初长期处在国家权力的中心地带,这对江西士子参加科举考试的积极性,具有相当重要的激励作用。

从文学的角度看,就是台阁体在明初百年的盛行。宋代江西文学盛况空前,在全国居于领先地位,自无庸赘言。这一盛况延续至明初,江西人由于在内阁地位突出,进而影响了明初的文学,台阁体得以形成并统治了当时的文坛。台阁体是“以江西地域文学传统为内核的一个文学流派”魏崇新:《明代江西文人与台阁文学》,《中国典籍与文化》2004年第1期,第32—37页。,也就是说,江西文学主宰了明初的文风走向,成为时人学习的典范。朱国祯《涌幢小品》卷7《京尹黜卷》: “昆山张和往试南京,时少保邝忠愍公为京尹,……命题以试。和文先成,公读之良久,曰:‘文体略似西江。汝当是冒籍者。’和曰:‘吾祖以来家昆山,不闻冒籍,尝从西江人学耳。’西江人者,谓翰林尹凤岐也。”(明)朱国祯:《涌幢小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点校本,第153页。按尹凤岐,江西吉水人,永乐十六年进士。从中可见,江西文学在当时形成了比较突出的特征,并对科举考试的衡文标准产生了重要影响。江西士子自幼受到其熏陶,在考试中写出合乎衡文标准的答卷,相对更为容易些。

再从会试考试官的角度来看。会试是士子科举生涯最为关键的一步,得中与否,取决于考试官。朝廷对考试官的选拔,首先考虑的是其文学修养。从考试官的籍贯,也能间接地看出该地文学水平在当时的影响。我们依据《贡举考》所载诸科考试官的籍贯,统计出如下数据:自洪武至景泰共会试26科,除去洪武二十四年等科缺载考试官外,合计考试官40人次,江西人为19人次,浙江5人次,南直隶5人次,河南2人次,湖广2人次,山东2人次,福建1人次,四川1人次,北直隶1人次,内李叔荆与白信蹈2人籍贯无考。江西人担任会试考试官人次的比例,接近总数的一半,也几乎是浙江、南直隶二者之和的两倍。考试官对衡文标准的把握,有其各自的内在法则,在文风的把握上,必然会体现出一定的派别特征。江西籍考生在会试中,由于文风的契合,较他省士子更容易获得考试官的青睐。

上述几点因素综合在一起,决定了江西科举必定盛极于明初,江西进士在明初八十几年里,能取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辉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同样,江西进士数量在天顺以后的下滑,根源亦在于上述政治和文化优势的丧失。

天顺朝以后至崇祯末(1457—1644)的187年间,共有宰辅136人,其中江西籍的只有13人,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其中只有夏言、严嵩等少数几人出任首辅,但他们的影响,远远不及明初的杨士奇等;其余数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学上,都没有产生过什么重大的影响。在江西人淡出政治中心后,以台阁体为代表的江西文学也迅速衰微,淹没在文学复古运动的大潮中。廖可斌:《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同样以《贡举考》记载的会试考官为例,自天顺元年至万历十一年的43科,共有会试考试官86人次,其中排在前3位的是:南直隶24人次,浙江14人次,江西13人次。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江西文学已经落在了南直隶和浙江之后。

有意思的是,江西双籍进士在天顺朝以后出现了上升趋势,下图为原籍江西而占籍外省中式的进士(总数362人)在各朝的分布:

与上面江西进士在全国进士总数中的比重演变相反,原籍江西占籍外省的进士在天顺之后呈整体上升趋势,在万历朝达到顶点(89人)。由此可以间接地看出,江西迁出人口在经营数代之后,原有文化底蕴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使得他们逐渐在占籍地脱颖而出。

具体到各府,它们在江西进士总数中所占比重,在各朝的分布也有变化。吉安、南昌、抚州、饶州和广信等5府进士数量在全省居于前列,其中又以吉安和南昌2府最为重要,故以下重点描述吉安和南昌在江西进士中所占比重的演变趋势。下面是根据它们在各朝所占比重绘制的一个示意图:

吉安府是明代江西出产进士最多的地区,在总数上占据全省的30%。这一比重也历经了由升到降的过程,其转折点在正德末嘉靖初。正德之前,吉安府进士在全省的比重一直稳定在30%以上,正统前后达到顶点,最多时(正统七年榜)占到全省的56%。然而嘉靖朝以后,其比重一落至20%上下,尽管这一数字不能算低,但已经落到了南昌府之后。崇祯朝达到最低,仅为13%,排位降至第三。

南昌府在总数上次于吉安府,正德之前其比重大体稳定在20%以下,仅在建文朝一科突然发力,蹿升至全省首位,达到40%,这也是南昌府在整个明代的顶峰数值。与吉安府相同的是,其转折点也在正嘉之际,但是转变的结果相反。南昌府自嘉靖以后一跃成为全省进士最多的地区,其鼎盛时期出现在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当然其成绩与鼎盛时期的吉安府不可同日而语。

从进士人数上比较,吉安府在嘉靖八年以前基本能保持在每科10人以上(除少数几科外),之后则大体降至每科5人以下。吉安府的进士数量变化,与江西进士总数的变化趋势基本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讲,吉安府进士决定了江西进士在全国的地位。南昌府进士数量呈鞍形发展趋势,景泰以前是一个高峰,中间经历了一个低潮,至嘉靖、万历时期又出现一个高峰,单科进士数与前一高峰期大体持平(10人以上)。见下图:

抚州府是全省第三大进士产地,不过其总数远逊于吉安、南昌二府,占全省的比重基本维持在10%左右,但总体呈上升趋势。饶州府的历时分布相对比较稳定,也在10%上下波动。广信府则呈现两头低、中间高的分布,弘治、正德间一度跃居第二,仅次于吉安府,也算是小小的辉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