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村口给郭员外揉胸口的小叫花子，叫马马儿。
他跟随曹兴发他们，一路跑进村子，从村民们的举动和交谈中，他知道郭家遭遇了不幸。很有同情心的马马儿，一直留在郭家大门口，帮些小忙。当然，他心里也很明白。这里人多，勤快一点，到了中午，也许就能讨到吃的。
郭家有钱，家里死了人，自然有许多人要来做后盾。但到场的人们，还是害怕后面还有军兵过来，做起事来缩手缩脚，简直不利索。马马儿混在中间，尽管做了不少散杂，却没人搭理他。
他想：这会儿奶奶一个人躺在破庙里面，正等着我要回吃的。这里刚刚死人，大家都在为死者处理后事。如果开口过早，把人惹烦了，轻则被赶走，重则挨家伙也有可能。老是待在这里，显然不是办法。还是先到别处去走走，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
马马儿来到二郎杠，二郎杠已经不像样子。到处残垣断壁，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让奶奶活活饿死不成？
马马儿非常心慌，一个人到处乱走。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中午了，马马儿一脸愁容。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酸桃树下，走出一个年龄三十出头，头上包着白帕的中年汉子来。于是他走上前去，嗵声跪在地上，举着饭碗说道：
“大老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中年汉子，正是王铁匠。
他躲避回来，很多天不敢出门。今天，他悄悄走出院子，忽然听见声响，顿时吓他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是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一个小叫花子。他瞟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子，懒得理睬。可马马儿换个方向，依然跪在他的前面。
“你……”
“大老爷，大老爷……”
“唉呀……”
“求求你给口吃的……求求你了……大老爷，求求你了……”
“去去去，要饭也不盯着人来，连我都要想咬人呢。”
“只给一点点吧……只给一点点吧……”
“烦不烦哦……”
“爹娘都死了，老奶奶也快要饿死了……”
“什么？老奶奶，什么老奶奶？”
“……真的，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吧……”
马马儿说得眼泪直流，王铁匠心就软了。
“好嘛，你等一等。我进去看看有吃的东西么。”
王铁匠从断墙旁边钻进屋里，轻轻走到灶面前，揭开笋壳锅盖，选了两个刚刚煮熟的芋头，拿了出来。
“道谢大老爷，道谢大老爷。”
王铁匠瞒着家里人，给了马马儿两个芋头。尽管他轻手轻脚，可马马儿谢王铁匠的时候，叫他儿子偏脑壳儿听见了。偏脑壳儿走到灶头上一看，锅里的芋头少了两个，顿时火冒起来。
父子俩在断墙相遇，一个急匆匆要往外面跑，一个故意要朝里面钻。断墙缺口很窄，父子俩互不相让。大脑壳儿大声责问说：
“还有两个芋头呢？”
“哦，芋……芋头呀……”王铁匠支支吾吾说，“我……”
“它生脚跑啦？”
“我……”王铁匠知道，偏脑壳儿本身不大方，遇上家里没有吃的，一旦被他知道芋头送了别人，肯定要大吵大闹。便假意擦着嘴巴，做着被哽噎的样子。“我，把它吃……吃了……”
“吃了？吃东西比搊来倒掉还快是吗？”
王铁匠不会作假，装得不像，叫偏脑壳儿一眼识破了。
“我看你还真大方呢，以为我不知道？一共才几个芋头，你就拿两个给人家。”
“谁给你说是两个？只给了一点点。”
“一点点？哄憨子差不多……”
“哎呀……你别说了……本来我是不给的……”王铁匠叫偏脑壳儿一诈，解释不清，只好实说，“……我是大人，说失口了，怎么办吧？像鬼找到了一样。算了算了……”
“两个芋头，连我都没吃的。”
“只有两个很小的，偏脑壳儿唉，你就原谅父亲一回吧。”
“原谅你一回？”偏脑壳儿瞪着眼睛说道，“你还说得好呢……”
“下一次无论是谁，说话算话，一定不给了。”
“不行，”偏脑壳儿不依不饶，怎么也不答应，“必须追回来。”
“下次我少吃一口，省点给你。总可以嘛？”
“已经送人了，你还要少吃一口。”
“人家那么可怜，怎么办吧？”
“他可怜，我就不可怜是吗？”
“你是可怜，不管怎么说，还是比叫花子好得多嘛。”
“好得多？我哪天吃饱过？哪天穿暖和过……”
“问题是，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吐出去的口水，又把它喝回来的道理呢？”
偏脑壳儿性格倔强，无论王铁匠如何解释，就是不答应。父子俩在断墙旁边推推搡搡，把满屋子都闹响了。王铁匠老婆麻大嫂，着凉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听见吵闹声，一翻站了起来。
“亏你活了几十岁，经常都当傻瓜。”麻大嫂脾气火爆，将将走到堂屋门口，就给王铁匠吵闹起来。“简直是，你的脑袋瓜里，尽装猪脑髓呀？一辈子人，为什么不动动脑筋呢？自己一屋人饿得吐清口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哎呀，两个芋头，指头大，管多少钱嘛？如果是那几年，拿来丢的下脚货，都比它好得多。”
王铁匠一家人吵吵闹闹，没完没了。邻居李茂盛的儿子——大舌头儿听见了，他搭上板凳，趴在围墙上面。伸出头来一看，很快听出了来头。
他偏着脑袋，往房屋外面的巷子里面一瞟。马马儿的篼里，果然有两个差不多拳头大小的芋头。大舌头儿看见吃的反应之快，他立即跳下板凳，唰声冲出大门。飞也似的追上马马儿，一把就将芋头抓了过来。
马马儿听见响动，回头一看，篼里已经什么也没了。他很快反应过来，伸手一抓。
“还我芋头，还我芋头。”马马儿那把没有抓住大舌头儿，就大声哭喊道，“大哥哥唉，不能这样呀，这是救命的东西呀。大哥哥唉，大哥哥唉……”
马马儿遇到的这个大舌头儿，说真的，从小没人喜欢他。做正事很差劲，欺负别人，却是不要人教。有人说他有种体种，无种不乱生。话虽然不好听，但的确是的，跟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
“我给你磕头吧，我奶奶快要饿死了。要不，我给你钻裆吧，只要你还我芋头来，打我一顿家伙都可以，随便你怎么办都行。大哥哥唉，哎呀。”
马马儿跳来跳去，始终够不着大舌头儿高高举起的手。大舌头儿呢，该抢的东西到手了，自然高兴。他无心恋战，拔腿便跑。
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开溜，提着打狗棒紧追不放。大舌头儿慌了，急忙就把其中一个芋头，塞到嘴里。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几口就把芋头吃了，还把眼睛给他哽来凸起，顿时心急如焚，使劲呐喊道：
“大哥哥唉，别吃了吧，别吃了吧。给我留着吧，我求求你嘛。大哥哥唉，大哥哥唉，我奶奶快要饿死了，你行行好吧……”
大舌头儿根本不管马马儿怎样求情，接着又把第二个芋头塞到了嘴里。这下马马儿彻底慌了：
“大哥哥唉，别吃了吧，别吃了吧。哎呀，别吃了吧。给我留一点点吧，大哥哥唉……”
大舌头儿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两个芋头，吃得干干净净。
“龟儿子小坏蛋唉，你就这么缺德呀？你太坏了吧，滚你妈哟……”
“你骂谁？你骂谁？你骂谁的妈？我父亲是里长哟，你不想活命了是么……”
“里长的孩子就可以欺人是么？里长的孩子就可以抢人是么？天唉，哪里有这本书卖哦？生怪病遭夭折的小坏蛋唉，滚你妈哟……”
“你再骂一句，看我发火了，谨防老子收拾你。”
“这是救命的东西嘛，哎呀……”马马儿一把抓住大舌头儿，紧紧不放，“赔我！赔我！赔我芋头来……”
“狗日的叫花子，还厉害呢。”
大舌头儿心里也有一些慌了，但他使劲几跳，就扽脱了。
“想收拾我，你差得远呢。”
“赔我……”
“赔你，陪你坐。自家门口都把船翻啦？”大舌头见马马儿嘴巴厉害，就扬起手来，做着凶相，“瘦成一把儿，捏都把你捏死了，跑到我这地盘上来惹我，叫你趴倒说。来哇，扇你几耳光！这么小一个臭叫花子，还要来呀？揍死你。狗屎蜂，量死你造不了巢。说个不信？打你的家伙，捶你的踝骨！”
大舌头儿豪强，说着就真的动起手来。
马马儿赶紧一闪，举着打狗棒，扬了几下。当然，马马儿拿打狗棒对着大舌头儿，只是做样子吓他，并非真打。因为马马儿太小了，他不想惹事，也不敢惹事。
这时，王铁匠家的院子里面，偏脑壳儿趁其不备，一把推开他父亲，咚咚咚咚奔跑出来。王铁匠跟在后面加油跑，生怕偏脑壳儿就去欺负小叫花子了。可父子俩没跑几步，知道芋头叫大舌头儿抢了。偏脑壳儿惹不起大舌头儿，止住脚步，只把嘴巴嘟着算了。而王铁匠心里，却是很不舒服。本来做了一件好事，谁知做成了几不像。
父子俩摆了摆脑袋，便回屋子去了。
大舌头儿的手轰不退马马儿，又抓个石头威胁一番，马马儿还是没惧怕，非要大舌头儿赔他不可。大舌头儿怕把马马儿欺负得太过分了，会被打狗棒伤住，于是就往自家屋子里面跑去。
只听嘭的一声，大舌头儿撞开大门，迅速钻进了家里去。
马马儿追到大门口，不敢再往里面跑了。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大舌头儿出来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