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云三嫂吓悚了,脑子里就完全没去多想。
她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大爷……饶了我们吧……大爷……饶了我们吧……”
云三嫂不断恳求,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走到她面前,真就停住了脚步。她想:难道就因为几句胆小怕事的软话,棒客的心就软了吗?
云三嫂正在怀疑,忽然发觉刚才都还叮叮咚咚地响嘛,怎么在忽然之间就清静起来了呢。于是她瞟着眼睛一看:原来李幺姑、张幺娘、黄大嫂、郭二公子、刘扁嘴儿他们,都跪在了地上。再一觑,连陈秀才、刘裁缝、窜脸胡、孙大贵、邱茶壶这些大男子汉,也跪在了地上。至此,云三嫂方才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胆小一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云三嫂耸了耸肩膀,麻着胆子说道:“这位大爷,刚才如有冒犯之处,弱女子赔不是了。”
说着,云三嫂直起腰来。“你们有所不知呀,我们都是流沙堰过来的苦命人。老老少少,实在可怜得很。我身后这些几十岁的老父老母,接连几天,连稀饭汤都没喝上一口。肠子都饿来粘在一块了,就算不打死他们,也撑不了多久呀。”
听云三嫂一番言语,棒客们都把目光转向了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
对棒客来说,最忌讳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们确实手软了。因为他们与跪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正县西北二门的乡村里。
九月间,他们躲避战乱,流落到此,杀了罗青山等人,夺了房产,占了村子。白天,他们只让少数人在外活动,多数人则躲在隐蔽处。一有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
当流沙堰的乡亲们来到鼻梁岗后,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心眼颇多,他生怕大家知道他们的底细,会以同样方式抢夺他们的村子。他带人从鼻梁岗赶到八层寺,并非仅仅为了抢劫财物。更毒辣的是,他想把乡亲们关进寺庙的破房中,一把火通通烧死。
但云三嫂的一番言语,让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没隔多远的乡亲。他随即扫视一番,果然看见杨郎中也在其中。
三年前,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身患重病,是杨郎中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转来。不然,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了。于是,他主动终止了他凶残的计划。
“不好了,不好了。”忽然,陈二嫂在背后大声呐喊起来,“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兴发伤势严重,但她还是回头假意问道,“他怎么了……”
“他……”陈二嫂哭着道,“他不行了……”
“你说什么?”云三嫂又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旁边有人说道:“她说曹二爸不行了。”
“呀喂呐,我的天唉!”云三嫂趁势抬头说道,“你看吧,我们领头的曹二爸都不行了,请这位爷放我们一马吧。”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听见“曹二爸”三个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可以说,在正县西北二门,就算几十岁的老人,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尊称曹兴发叫曹二爸的。
曹二爸名下的人,绝对不能欺负!
“懂了。就说到这里,明天太阳上山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则,休怪我们无情无义。”
身材偏瘦的高个子棒客,是棒客中领头的人。丢下一句话后,便与他的同伙们一起下山去了。
黄昏,山野里狂风大作,就像要把八层寺掀翻似的。曹兴发不行了,大家都来守着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补锅匠、杨郎中、陈秀才、陈纸匠,他们不停地呐喊。“二爸,二爸哎……”
大脑壳儿在哭泣,马马儿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爷,曹二爸不行了。”王铁匠从人群中出来,对李茂盛说,“你不去看他一眼?”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李茂盛睖了一眼,受他那么多年的气,不咒他早死,就算对得起他了,还要我去看他?
王铁匠白了一眼,在心里骂道:龟儿子,一点没有人情味儿。人都快要死了,还嫉恨人家,真是卑鄙!
天,麻麻黑了。杨郎中守着曹兴发,又不断抬头注视着大开的庙门。因为江泥水匠、何老二、冯水生,他们吆着毛驴儿走出山门的时候,杨郎中与良补锅匠、黄篾匠几个正抬着曹兴发。没有跟随杨大嫂一起冲出庙门去,与老婆孩子分散了。这会儿,虽然棒客走了,可他又担心起家人来。
曹兴发没有咽气,杨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个心。这里面毕竟只有自己是郎中。当然,就是守着曹兴发,杨郎中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手里没有药。但是,如果他跑了,乡亲们肯定就要咒骂他。
这边,如果杨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孩子,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里七上八下,难受得很。
天擦黑时,曹兴发终因失血过多,独自走了。杨郎中方才说道:“良补锅匠,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外面,我想出去寻一寻,这里你多操一点心,你看行吗?”
“去吧,还有郭二公子、周大爷,他们也跟你一样,一家人分散了。两头都互不清楚情况,很心焦。”良补锅匠说,“但你寻没寻着杨大嫂她们,都不要忘了扯个回销。”
“知道,先就说好的,在前面树林里等我们。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转来了。”
杨郎中与郭二公子、周大爷等人走出庙门,快步往山下跑去。他们没走多远,就见江泥水匠他们上来了。
其实这是棒客们设好的圈套,他们故意放走吆着毛驴儿的少数乡亲,把大多数人堵死在古庙里面,让大家头尾没法照应。江泥水匠他们出门以后,直接就到说定的树林里去等候乡亲们。树林里倒是比较隐蔽,可这是古庙附近唯一的树林,棒客们断定他们要到里面去藏身。
江泥水匠他们刚刚钻进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面的棒客抢走毛驴儿,还挨一顿家伙。江泥水匠他们遭遇抢劫,逼迫离开林子,返回古庙来与乡亲们汇合。他们走出林子不远,又见一群棒客从古庙方向迎面跑来。大家害怕,就伏在岩边,躲了一阵,方才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何老二哭着道:“师傅,我把毛驴儿丢掉了,我错了。”
杨郎中说:“丢就丢吧,只要人没受苦……”
杨大嫂说:“谁说没受苦?龟儿子些把我们打得鼻青脸肿。这些棒客,跟军兵又有什么区别呢?真是老鼠钻风匣——两头都受气。”
周大大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其中一个是我娘屋那边的人,我认识。所以他们下手就要轻一些。”
黑脸娃儿也说:“是的,他们抢我的毛驴儿,还是没有打过我。”
“周大大、黑脸娃儿说对了,大家都是没隔多远的人。”杨郎中说,“其中几个,我还给他们治过病呢。”
“难怪。”江泥水匠说,“我还以为冯水生告饶了,就不抢他身上的东西。”
“可不是呢,是我把东西死死吊着不放,差点就把手臂给我扭断了。”冯水生说,“不然,一样完了。”
“毛驴儿掉了,”郭二公子说,“如果再把冯水生身上的东西抢走,我们就真倒霉到了极点。”
关键时候,张端公走了,曹兴发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有的人却在底下搞起了小动作来。
在大殿旁边的阶沿上,窜脸胡、孙大贵、黄篾匠他们坐在地上,靠着柱头,咕噜咕噜聊个不停。孙大贵心里有想法,他便试探性地问旁边两个说:“现在,有没有人出来领头呢?要是没人领头,下一步就喊难呀?”
“这还需要说吗?”窜脸胡随口说道,“当然是李茂盛嘛。”
“李茂盛,”孙大贵把脑袋一甩,说,“去去去,瞧不起他,这个人不行!”
孙大贵不喜欢李茂盛,是因为孙大贵的每一招,几乎都要输给李茂盛。说私心杂念,两个人都有一拼。但是,人家李茂盛当过里长,有得天独厚的资本摆在那里。而孙大贵呢?只做过一点小生意。做生意嘛,不赚钱都还算可以,毕竟没有亏。可他是做折本了的呀。在人事关系上,孙大贵就大打了折扣。不过,孙大贵却比李茂盛显得胸有城府。表面上,他一点不表现出来。不知道他底细的人,还以为他的人品很不错。
黄篾匠是槐树碥的人,他与孙大贵相隔很远,自然不了解他的性格,便老老实实说道:“怎么办呢?问题是找不到人嘛。”
孙大贵说:“你错了,一百多个人,连一个领头的都找不到吗?我就不相信。”
黄篾匠想了想,说:“那就只有良补锅匠。”
“你说对了。”窜脸胡也觉得,“我看良补锅匠还真行,做事实在。虽然他固执一点,但他直肠子性格很好打交道。你看吧,连曹兴发都非常看重他。”
“措。”孙大贵见两人都在抬举良补锅匠,便撇了一下嘴巴,说,“他这个人,跟李茂盛一样。心术一点不正,吃蛇都嫌短。如果他来承头,不坑死你才怪。”
黄篾匠摸不透孙大贵的心里面究竟是怎样想的,反问一句说:“是不是哦?”
孙大贵说:“你慢慢就知道了。”
接着,他们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在孙大贵眼里,个个都不行。黄篾匠方才发觉孙大贵心态有问题,继续聊下去没有意思,就主动把话题引到了侧边去:“孙大贵,你知道刚才那个女子吗?”
孙大贵问:“你说那个跪在地上磕头的女子?”
黄篾匠说:“我看她还相当不错。”
“怎么?”孙大贵听黄篾匠又佩服云三嫂,心里面就有点不舒服了,“难道你要喊她出来领头是吗?”
“怎么可能呢?”黄篾匠说,“连她是哪里的人,我都不知道。”
“就是嘛,一个远门都没出过的妇女,她来领头?”孙大贵用挖苦讽刺的口吻说道,“逗客笑还差不多。”
窜脸胡问:“她是哪里的人呢?”
孙大贵说:“就我们那边张厨子的老婆,大家都喊她云三嫂。”
“原来是你们那边的人呀?”黄篾匠终于明白了,“这次,幸好她会说话。”
“不光会说话,人家还有点胆量哦。”窜脸胡说,“要不是她,可以说,今天不知要搞成什么样子。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这话一点不假。”
黄篾匠说:“女人有本事,可男人太差劲了……”
“她哪有什么男人哟。”孙大贵说,“男人早就死了。”
“死了?”黄篾匠吃惊地说,“难怪。”
“黄篾匠。”窜脸胡又问,“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呢?”
“不知道呀,你我两个,本来是跟马子山一路的,心想这边计划周全一点。再也没有想到,反而搞得这么狼狈。”黄篾匠后悔说,“看来这个人,真的不能想得太多了。现在还把大家都连累。”
孙大贵探口风,黄篾匠与窜脸胡始终没有抬举他,便撑起身来,说:“算了,我们到那边去听一听,看他们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