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的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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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腊月十六,天亮以后。

云三嫂他们,本想按照头天下午打探好的路线,继续前行。可是,大家在山崖下面吼了一阵,发现许多人躺在地上,骨头骨节就像散架一样,搊都搊不起来。

大家走不了,逼迫困在山林里。山林里没有吃的,乡亲们饿得死去活来。中午过点,江泥水匠走到云三嫂面前,转弯抹角说道:

“你看那几个孩子,本来就没爹娘,现在又饿得路都走不动了。”

“怎么办呢?”云三嫂恳求说,“你给他们想点办法嘛,乖。”

“办法没有,”江泥水匠说,“但我知道,郭家还有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云三嫂惊讶地说道,“郭二公子会答应吗?”

“管他答不答应,”很明显,江泥水匠已经开始不认人了,“先杀来吃了再说。”

云三嫂知道,郭家大黄狗,不仅个头大,还长一身肉。迁徙出来,郭二公子和冯水生,一直把它看得很紧。云三嫂害怕惹事,不敢答应。

江泥水匠说:“这样吧,我来操刀,你假装不知道。”

江泥水匠转身来到山崖前面,拿出尖刀。在石头上面磨了几下,刀刃锋快,便放在旁边。又摸出木棒,四处一看,偏偏不见了大黄狗。

过了好半天,江泥水匠终于发现,大黄狗从山坡上走了下来。他便躲在转弯处的岩石后边,把木棒高高举着。想来一个冷不防,一棒击果它的性命。避免它受太多的痛苦,因为这狗,太逗人喜爱了。

大黄狗离江泥水匠不远时,云三嫂在火堆这边,一眼看见它是倒着下来的。嘴里还叼着东西,在使劲往后拖。东西重,大黄狗拖得非常吃力,每走几步,就要停顿一下。云三嫂感觉奇怪,仔细看了看,大惊道:“打不得打不得。江泥水匠,你看它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哦?”

江泥水匠伸出头来一看:哈呀,大黄狗竟然拖了一条肥壮的麂子呢。

“龟儿子,这狗太厉害了。”

大黄狗听见说话声,把麂子放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就悄悄走了。一般来说,麂子的警惕性非常高,而且,个子远比狗大,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偏叫大黄狗把它捉住了。

良补锅匠他们迅速跑过来,把麂子抬到火堆旁边,烧一锅开水,烫了烫,刮去麂毛。给大黄狗留下一副麂肝后,余下的肉和内脏都分给了大家。

刘裁缝、王瓦匠、陈老幺,几个活泼,又把剩下的麂头、蹄子去毛洗净,连同剔下的其他骨头,甩在锅里,提一桶水来掺在里面。

不久,汤熬开了。男女老少,蜂拥而上,都来抢着喝。

乡亲们吃了一点麂子肉,喝了半碗骨头汤。虽然好了一些,但还是没劲。依然走不了,尽都躺在山崖下面。

山崖对面,有一座大山,名叫石峰山。山上有棵千年古柏,粗得几人牵手才能合围。古柏生得奇特,在一人高的地方,树干分成差不多同样大小的两根,人称双柏树。双柏树一年四季,枝繁叶茂,雷不劈,风不折,挺立山间。每年春秋两季,那些猎人、药夫子、信士,都要来树下焚香叩首,以求平安。

正是这棵千年古柏,让许多人知道了石峰山。

石峰山虽然名气很大,但住户却是少得可怜,只在半山腰的缓坡上,有几户人家。靠西边路口,并与其他住户隔了很远一段距离,被一片树林掩隐着的那一户,是黄成安的家。

黄成安不是本地人,四年前才搬到了这里来。他们老两口手脚勤快,伐薪烧炭,生意火红,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当然,虽说黄成安老两口人好心善,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乡亲们,困在了对面的山崖下面。

腊月十七这天,天还没亮,黄婆婆双脚突然一蹬,便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后,她心里“怦怦怦怦”跳个不停。于是,她对老伴说道:

“老头子,我看今天,你就不要出门去了。刚才,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你腰缠绳索,手提砍刀,一个人上了山去。山上风急,吹得山林哗啦啦的响。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残叶。满山遍野,铺天盖地,就像纷飞大雪。你冷得受不了,就愤怒地跑上前去,“嗵嗵嗵嗵”砍那千年古柏。古柏抖动几下,接着就是黑风黑雨。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声响,你从山岩上摔了下来。这一摔,那可不得了,砸得地上冰花四溅。你呢?瘫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放声大哭,就哭醒了。你摸,我眼角上还有泪水呢。这梦,怕是不祥之兆,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吧。”

“没事,说破了就不存在。”

“虽然把它说破了,但最好还是不去为好。”

“不去?就只有那么一堆青冈柴了……”

“再过一段时间,反正我们都不做这个生意了,何必要忙这一天呢?”

“不是忙不忙这一天的问题。人活几十岁,且能不讲信用?既然定金收了,那就无论如何,也要按时给人家送去。”

前一阵子,黄成安害了一场大病。很长时间没去砍柴,上半年堆在那里的青冈木柴,已经快用完了。大上前天,他又答应了一家老买主。半月之内,一定把㭎炭送去。如果晴天不抓紧时间去砍柴,要是接连下上几天大雪,只怕半月之内,无法凑够五袋㭎炭。

“我想趁这几天天气晴好,多砍一些青冈回来。不然,会误事的。”

“你呀,老都老了,怎么就不改一改呢?”

“我的事情我知道,你别担心。”

“一天不出门,又有什么影响嘛?反正你也难得休息一回。”黄婆婆轻言细语劝黄成安道,“今天就依我一次,如何?”

“我昨天就已经把点都踩好了……”

“老头子,你就别固执了,再睡一会儿。”黄婆婆咕噜道,“休息一天,又有好大个事情吧。”

黄成安终于依了黄婆婆,合上双眼,继续睡觉。可黄成安是个勤快人,每天早起,已经成了习惯,今天要他多睡一会儿,反而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不小心,就想起了黄公子来。

那是去年五月的一天下午,黄成安正在离家百步之遥的炭场上,烧㭎炭。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方那边的山路上,传了过来。随时随地都处于高度警觉的黄成安,预感到情况不妙。他急忙跑到高处,探头一看,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黄成安慌忙弃了手中火夹,立即躲进树丛,紧紧盯着前方。

马到跟前,一看是黄公子。黄成安还来不及说话,黄公子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黄成安顿时大惊失色:“公子,公子,公子唉,你,你?究竟是怎么了……”

黄公子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他乌黑的嘴唇糊着血迹,大张着的口中噜着白沫,趴在黄成安怀里不断痉挛。此时黄婆婆不在,没有人替黄成安监视后面的动静。他不断地掉头注视着有没有人追来,又不断地在黄公子胸前轻轻抚摸。

过了片刻,黄公子终于缓过气来。

“遭……遭……遭了,大……大……大叔……”

“慢慢说,公子。你,伤在何处?”

“毒……毒……误入黑店……被人……下药……”

“弟兄伙些呢?”

“都……都……都……完了。”

黄公子的呼吸很困难,黄成安心急如焚。

“我马上带你去找郎中。”

“不……不……我……不行了……”

“公子,你挺住,我一定要医好你。”

黄成安把黄公子背在背上,眨眼工夫,飞奔到了门口。“黄大嫂,黄大嫂!”黄成安一边呐喊,一边敲着柴门。“快开门,快开门!”

黄成安把黄公子背回家里,放在床上。正要去请郎中,却见黄公子嘴唇抽动几下,又用力抬手往怀里伸去,收出一张图来,就嗝儿的一声,停止了呼吸。

黄公子是正县黄大院子,黄员外的儿子。年龄二十五岁。黄成安,原是他家近邻。黄成安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靠帮人烧炭为生,后因病回家,生活困难。黄公子父亲黄员外,主动送粮送物,还特意安排黄成安为他家管事。两人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黄员外为人正直,心地善良,经常照顾穷人,受人爱戴。邻村刘财主嫉恨在心,私下买通县太爷。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黄家满门抄斩,赤裸裸地霸占了黄家财物。

事发当天,黄公子没在家里。黄成安为了保住黄员外这根独苗苗,夫妻二人带着他逃到山里,隐姓埋名。凶狠毒辣的刘财主,一路追杀。为了黄公子不被落入贼人手中,又有几位好心人,相继为他丢了性命。黄大院子十多户人家,也因此流离失所。

黄公子获悉许多邻居,为他蒙冤死去,痛不欲生。在黄成安夫妻二人的开导下,他振作精神,联络一些亲朋好友,杀了刘财主和县太爷,为家人和乡亲们报了大仇。事情惊动知州,四处通缉。黄公子从此不敢露面,逼迫逃进深山。

途中,黄公子偶然遇见一个樵夫。樵夫摔伤大腿,负重赶路,步履维艰。黄公子便把自己的坐骑,让给樵夫驮柴。樵夫感激不已,告诉他说:

山那边有个坝子。是很久以前,进山砍柴,躲雨发现的,取名樵夫坝。经山洞可以出入,坝子里面非常神奇,最适宜人类居住。如果种上庄稼,完全就是世外桃源。

黄公子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

樵夫回答说:“家中只有夫妻二人,且已老也。留在山野,只待碰上好人,告知便是。”樵夫说完,就将一张指路图,给了黄公子。

事后,黄公子按照图上标出的路线,找到了山洞。他深入坝子一看,果然如樵夫所说。于是,黄公子便把黄成安,安排在石峰山要道路口。以烧炭为名,充当眼线,提供情况。黄公子则和他的二十多个拜把兄弟,神出鬼没,打劫贪官污吏,凑集生产资料、生活物资,藏入坝子。

那段时间,每当黄成安发现情况异常时,就用梯级吊绳,从房后悬崖滑下,走捷径去隐藏地点,及时通知黄公子他们。

黄公子苦心经营几年,大功告成。便和难兄难弟一起,准备返回正县,接走留在外边的父老乡亲。

当黄公子他们走到放马坪时,又临时决定,先去看望当年指路的老樵夫,然后再连夜赶回正县。不料天下暴雨,他们进店躲雨,中午用餐时,店老板见财而起歹心,下药毒死了黄公子的难兄难弟。黄公子食毒较少,虽然逃脱,但毕竟毒药毒性太强,最终还是不幸遇难。

黄公子死了以后,黄成安虽然有了指路图,但他对老家那些父老乡亲,大多数都不认识。而且,也不知道那些父老乡亲,身在何处。他无法把他们接入坝子,只好把指路图藏于家中。

事后黄成安四处打探,前后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查到了毒害黄公子他们的那家黑店。黄成安有意出售廉价㭎炭,再利用送炭上门的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尽管事情都差不多过去快要一年了,但黄成安心里的疙瘩,还是一直没有解开。后经老伴苦苦相劝,才决定把这个冬天过完,就再也不做㭎炭生意了。到山楂坪去,老老实实租一点地来种庄稼,与老伴一起,以粗茶淡饭共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