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冥河之水渐渐平息下来。
绛朱色的莲花阖上了花冠，灵鱼停驻，天地之间骤然地旋转起来。
所有的记忆仿佛从婉婷心头剜了出来，她觉得头顶一阵翻涌而来热腾，继而“哇”的一声，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喷涌出来，浸染了大片的衣衫。
她是幺儿，她就是那蓝幺子。
原来在这一世里，这些皆是定局，命盘里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只是她后知后觉，并未认真去追究这番因果轮回。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托住，她抬眼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泪水，紧蹙的双眉皱成了一个“川”字，颤抖的嘴唇开阖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全想起来了。”婉婷忍着锥心之痛勉力说道。
她感到浑身上下都在灼烧，似要让她窒息，将她抽筋剥骨。
“幺儿，别睡过去！”他沉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起来！”
天地间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不多时，天与地之间分裂成好几块，幕布似的阴雨遮盖了冥河原本清澈无暇的水，灵鱼正在消失，那些红莲悉数在顷刻间都枯萎了去。
空中闪过几道闪电，一条巨龙盘旋着飞过头顶，又在空中一阵剧烈地挣扎后，落了地。螭离落地后捂住他缺了龙鳞的一处，那伤口处虽则已然慢慢结痂，可伤口就是伤口，未待它痊愈，只要稍一动弹就似牵一发而动全身，每每都要痛得他呻吟几声。为了那颗水灵珠，他已付出不少代价，若今日能将那水灵珠寻回，日后豢养于宫中玩赏，又能在功德簿上为自己添一笔，大抵是值得的。
“三殿下伤口未愈，理当在阙苍功安心养伤，如此变天之日涉入冥河，所为何事？”神尊沉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威严。
“不过为了那一颗遗失尚久的水灵珠，若今日不能取回，怕是要永久错过了。”那三殿下理直气壮道。他今日一袭黑色战袍，气血方刚的样子尽显杀气腾腾之态。
“水灵珠一事关乎六界存亡，岂能容你儿戏？”神尊厉声道，“你若要建功德，本尊给你便是，只是这水灵珠，怕是本尊不能给三殿下这颜面了。”
螭离听闻此话邪魅一笑，举着那明晃晃地青棱镜道：“寻找水灵珠一事连本殿下老爹天帝都允了，岂有儿戏一说，神尊本该深明大义，却为了一己私情诓骗本殿下，这笔账本殿下今日就要寻个私了。”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婉婷想起背上那支鹤云剑，那些口诀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抽出那支剑，直直地朝那三殿下的伤口处刺去，那三殿下惨叫一声，快步后退，只听“咣当”一声，那剑被弹了出来，他一个飞身现出黑龙的原形，在天与地之间疯狂地乱窜，掀起凌冽的狂风、巨浪，直冲她而来。
神尊一手护住她，一手举剑同那黑色的龙相搏，搅得冥河之水天翻地覆。
一路打一路追，直到了那青鸾殿门口，到底，那三殿下修为不在神尊之上，几个回合打下来，那三殿下终于招架不住，恹恹地消失在了那片晦暗的天际中。临走，说了一句话：今日切磋本殿下输得心甘情愿，他日再续。
昔日听闻这三殿下生性好险，但打架打得遍体鳞伤还能有这般愈挫愈勇的决心，还真的有点……潇洒。
这一带的菩提树开始不安地拂动起那些叶子，这景象似若好久未见了。
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伴随着落叶的莎莎的声扰了这片宁静，不多时，一大片人影在眼前伫立，将青鸾殿外的这片园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婉婷朝外瞥了一眼，今日那大殿外的芍药花似乎不曾开过。领头的那个女子生得眉目端庄大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不凡的气宇，她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娥，个个生得脱俗，只听她说道：“神尊，吉时已到，我等来接迎水灵珠转世灵童以平息无量梵境之险。”
面对这浩大的声势神尊似乎并打算给一丝情面：“她此时伤势过重，怕是会受不住无量梵境的强大仙泽，嫦娥仙子还是请回吧。”
“尊上，这……”嫦娥顿了顿，道，“时机耽搁不得，这转世灵童终会归于无量梵境，我等以为……”
“本尊说了，时机不适宜，这六界乃是本尊说了算，岂容旁者絮絮叨叨，扰了本尊清净！”神尊面露愠色，嫦娥一行人并未有退下之意，瑟瑟的风吹下片片菩提叶，它们在空中飞舞，旋转，又从容落地。
“尊上！恳请尊上念及六界太平，将水灵珠转世灵童交与我等。”
风吹得愈发凌厉了，乱了，乱了那些花花草草，也乱了那些宫娥的发髻和妆容。
神尊听罢，缓缓地立起身，神色淡然地眨了眨那双细长的双眼，大殿的正门无情的阖上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将那些人那些事一并挡在外面。
乱了，都乱了。
刷刷啦啦的雨声瞬时盖过那所有凌乱的思绪。如果这就是终结，那这一世的命盘里，这缘，这恨，这亏欠，这一切的一切愈发地乱了、扯不清了。前尘往事又纷至沓来，那诛心之痛亦渐渐将他湮没，原来，那不过是累世堆砌而成的痛苦。他明白，他等她等得太久了，那七世历经的磨难并未将他对她的记忆全部磨灭掉，而是将这思念累积起来，最终结成心头的诛心劫，她是他的痛，他心头那粒可遇不可求的朱砂。
“幺儿……”他颤抖着捂住心口，道：“举起剑来，杀了本尊！”
婉婷怔怔地杵在原地，被他这话着实吓了一跳。
“堂堂鹤云寺弟子素来不做恩将仇报之事。”说罢，遂举起那鹭雪剑欲取出心口那颗灵珠。不过是痛一痛的事，又有何难？婉婷想起师父从前说，他们冥界的掌门战乱时因不甘降服曾以剖心明志，一刀剖心，另一手取心，直向那敌军首领砸过去，那鲜血浸染了脚下的寸寸土地，那掌门人死后却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的剑深深地插入脚下的土地里，无人可动摇得他，此举震慑了敌军的意志，此后再无人敢轻易闯入冥界滥杀无辜。她从前觉得这故事十分惨烈，现如今再想起来，连同此情此景，似乎觉得要做到那样委实不是一件难事。这样的死法，实则是很不错的。
殷红的血从她火热的胸腔里汩汩地流淌下来，渗入她的指尖，她的衣衫，还有脚下的仙界大地。她想起来那一世，她也是这般将水灵珠小心翼翼物归原主，因果轮回，原来又回到了原点。无鸾，这一世里，她第一次这么叫他。“无鸾，这一回我不欠你的了。”水灵珠在她掌心里发出星辉般耀眼的光芒，将整座大殿照得十分雪亮，水灵可爱的模样霎是动人，它灵动地在空中飘浮起来，就像一个有着灵肉的生灵活泼生动。在这片寒光里，她听见他嘶声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前世的名字，她今世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自始至终，她都是她，他也都是他，自始至终，她等的人都是他，他寻的人都是她。大殿的大门开了，密密匝匝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她听不见他们说着什么，只见那无鸾向她奔来，被嫦娥用仙法挡了回去，他殿内的几个小童牢牢地拽住他，他的衣衫被扯破了大半。这兴许是她印象里唯一一次失措的样子。“你欠我什么了？婉婷，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若是可以重新来过，他宁可自己是一介凡夫，也不要为仙为神，好歹这样，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她相见。然而事到如今，婉婷以为孰是孰非已然不再重要了，若要说错，那便是她不该在初见时多看他一眼。
那久远的记忆里，她想起来，当初他在那沉寂的华胥宫用他那好听的声音对她轻轻道：“皙儿，别怕，过来。”那神情里没有丝毫的变化。
皙儿，别怕，过来。
娜拉婉婷，娜拉婉婷……
莲儿，莲儿，我是尚言，迦揶尚言。
婉婷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寒冷袭来，意识渐渐模糊，耳畔是唰唰啦啦的凌乱的雨声。那把刺入心头的剑同她的身躯一起倒在这片仙界的大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是鹭雪剑，她想她这辈子是再不会执剑了。远方似若有沉沉的钟声响起，像极了回忆里那湘江湖畔的钟声，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原来，这一切皆是注定的。
水灵珠归于无量梵境后，六界终得太平，天宫里又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只是当月色极好的时候，无鸾抬头望月看见的不是那热闹的广寒宫歌舞而是那累世的苦。是夜的月色格外的好，无鸾弹指一挥，顷刻间那大殿外芍药花开得遍地皆是。
这一夜辗转未眠。
当晨曦的光辉洒满青鸾殿，无鸾才觉得有些倦意，遂倚着坐塌小憩，不多时，只听殿内的几个小童传话说有人拜见，欲拜师青风神尊门下修炼三千年。
无鸾有些讶异，自打他执意寻找水灵珠便将青鸾殿八千弟子一一遣散，自那时起在没有收过徒儿，如今竟有人毛遂自荐上门拜师，这在他自闭关以来还是头一回碰见此事。遂命那小童引那人进来。
那个一袭素衣的女子随着小童走进了这大殿，只见她用薄纱半遮着脸，眉心那颗红痣格外耀眼，无鸾一见这双眉眼甚觉得熟悉，待那女子缓缓接下面纱，他才恍然大悟，竟是他昔日的徒儿红泪。许久不见，她比往日消瘦了不少，颦笑间亦比往日要谦逊不少。
“想不到神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红泪说着便一屁股坐下来，她这不拘小节的本性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毫不保留。
“不过几个月功夫，实在让为师刮目相看。”无鸾说道，遂斟了茶递于她喝。
“哪里哪里，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罢了。”
正说着，眼前一道火光，那洛平川竟出现在青鸾殿中，时至今日，他这遁形术愈发纯属了，就连修为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不过，他自换了肉身之后便退化了性别，他日若是想以法相现身凡间，可男可女。如今，他有意拜于神尊门下，只待他日修成佛果。
神尊见他们二人心意已决，便将其一道收入门下，只待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将二人合为一体，如此也好实现火神以法相现世不再为性别所束。历经此番磨难，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情缘早已放下了。
放下，方得自在。
当无量梵境里的白莲生出一朵小莲，阿育阁中飘扬起几缕微小的尘埃，那清净的梵境中终于有了些许生动。一切的因缘又在这梵境中孕育起来，因果轮回总是这样生生不息。
莲儿，莲儿，我是尚言，迦揶尚言，这一世，你将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