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汉时代是元气论盛行之际,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刘安的《淮南子》到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深受气论的影响。气的学说也深刻地影响了秦汉之后的文艺创作和评价,它也是魏晋气韵观的直接来源之一。《吕氏春秋》偏重“精气论”,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而《春秋繁露》偏重“阴阳气论”,用它来辅助说明天人感应的迷信学说。司马迁的《史记》中也涉及了气论,主要批评了汉文帝、汉武帝时的新垣平等术士的“望气”迷信活动。由于气论的流行,汉代出现了很多专事“望气”以占卜吉凶祸福的术士,几乎全民皆为此所惑,连皇帝都痴迷于此。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的明确指出:“星气之书,多杂祥,不经。[8]”可见他本人还是比较清醒的。但是,对气存在的客观性,司马迁还是认可的,认为天地有“一气”,乃为原初性的发动力,他的观点已接近直接提出“元气论”。同时,司马迁描述他所崇敬的英雄,常使用“任侠好气”“任气有节”,这里的“气”指的是一种气势和气节,他显然也认为:这些英雄的所为是以自己的气节应和了天地间浩荡元气。
西汉的《淮南子》[9]一书空前喜欢探讨“气论”。在《天文训》中提出:“道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这里明确指出了从虚无精神的“道”向实存的宇宙,再向表征的介质“元气”的生发过程。(有的版本中“宇宙生元气”被省略为“宇宙生气”,但《太平御览》中引用仍为“宇宙生元气”,从上下的5字句排比关系上看,《太平御览》是可信的)。再看《淮南子》的《缪称训》,充满羡慕地称颂黄帝“芒芒昧昧,从天之道,与元同气”。同时代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也屡次使用“元气”的概念,例如“元气和顺”等。正可证明最晚在西汉中期,“元气”已被广泛使用。而且当时的儒家、道家一般都是遵循“道—宇宙—元气”的生成模式,建立了“元气”的范畴,作为“天、地、人”的“三才统一理论”的基石。
由元气范畴进而又滋生发展出了多种细分的概念和分类。例如,有“阴气”“阳气”之分、“精气”“粗气”之分,“正气”“邪气”之分,再有就是“人气”和“物气”之分,还有四季之气、风云之气等不同的概念和要素,从而组合成了解释性的全套体系,构筑了汉代“元气论”的思想大厦。
《淮南子》是秦汉道家学说的集大成之作。在此之前,道家思想曾出现分化发展的局面。战国末年民间兴起黄老学说,虽然并未得到秦国统治阶层的认可,但是到了汉初却开始勃兴,不仅上升为政治经济政策,也广泛地在民间流传,于是在上下同赏的氛围里,不断丰富发展,形成了相当完整的学说体系。《淮南子》就是对战国末年至秦汉各种道家思想的吸收和总括。
它以道为极,以气作为道的“代言”,形成了相对成熟的“气论”。首先提出“气本原论”。它用气来阐释宇宙的本真,“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俶真训》)”。从中可知,《淮南子》认为:“气”与宇宙时空相伴同生。
其次,提出“气分化论”。元气诞生后又产生了分化,首先是阴阳二气,“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本经训》)”。而且气又可以细分为好的和坏的两个方面,好的有“精气”“正气”等,坏的有“烦气”“邪气”等,例如在阐释人的由来时,提出“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精神训》)”。再例如劝导君子趋利避害时,提出“圣人胜心,众人胜欲。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诠言训》)”。
最后,提出“气功用论”,《淮南子》认为气的学说适用于多个领域,首要是养生领域,也包括政治领域。既然自然界是以气为本,那么体用于政治领域,则也应理气顺应,不可逆气而动,背离气的本势。比如,它提出“气乱则智昏;智昏不可以为政(《齐俗训》)”。这是从理性角度分析,认为保持平和的心理,有助于智慧地判断形势。还有提出“故弩虽强,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必自精气所以与之施道(《泰族训》)”。这一句读起来颇为费解,可能是将“气论”泛化之后产生的牵强附会,因为行令与精气之间的联系不是必然的。不过,这也是汉初的政治氛围使然,在那时国民热衷于谈道论气的环境下,一定程度上的滥用是不可避免的。
《淮南子》气论的产生有特殊的时代背景。秦汉时人们狂热地追求成仙,而“养气”“练气”也就成为热门的话题,这是根本的社会因素,因而它更像是一本养生书。《淮南子》花了很多篇幅解释人的生命本真,并在“以气养生”方面很下功夫研究。它认为人是天地间的精贵之物,“人同气于天地,与一世而优游(《本经训》)”。人具有四个要素,即“形神气志”,它们“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原道训》)”。“形神气志”中的最后一个要素“志”,本来是儒家的立论点,出现在《淮南子》中,也恰恰表明了汉代学术有总和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于一体的倾向。然而,《淮南子》毕竟是偏重道家的,所以并未展开对“志”的讨论,而是集中在“形”“神”“气”的探究上,提出:“夫形者,生之所也;气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原道训》)。”形、神、气也恰恰构成了后世中国传统艺术思想中的三个重要概念。
《淮南子》中贯穿着“气养生论”。汉代人甚至认为“气”是可以食用的。《史记》记载张良晚年很少进食物,练习“辟谷”而“食气”。司马迁认为很神秘并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他有避祸之嫌。因为刘邦杀功臣,张良为了活命,借“辟谷”表明自己与世无争。而《淮南子》则是真的相信“食气说”,它提出“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食谷者知慧而夭”。当然,它也认为仅仅“食气”不是养生的完善路径,与此同时,保持内心的平和安静也很重要。“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齐俗训》)”。将练气和养神结合起来,才能保全生命精神,因此又提出:“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精神训》。”这段话也是要求养神与理气并重,而且还迷信地认为如此则可以看见一切、听见一切、做成一切。其中迷信之处也是建立在汉代人相信求道成仙的观念上,可视为汉代文化不可剥离的特色。
艺术是人的创造物。既然连人都是以气为本,艺术就不可避免以“气”为本。《淮南子》提出音乐的声律与节气相适应,有“黄钟配冬至”“小寒配应钟”等,认为这是由于不同节气中的阴、阳二气之配比不同决定的。书中还说:“东南方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皆象其气,皆应其类(《坠形训》)”。即认为,美的事物都是与它所居之地特定的“气”联系,而且也是“气”的表象呈现。《淮南子》的美学思想和艺术主张都是建立在其“气论”世界观之上,可谓从上到下都贯彻着“元气论”的思维。
东汉思想家王充是“元气自然论”的倡导者,其代表作是《论衡》[10]。《论衡》与《淮南子》的“气论”相比较,则是更强调“元气”是客观的、自然的。王充本人求真求实,以“元气论”来批判日趋迷信的汉代学术。他主张“元气”是物质世界的本原和基础。“天复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论衡·自然篇》)”。他认为,气充满了宇宙而无限,万物皆由气构成。“万物之生,皆禀元气(《论衡·言毒篇》)”。而万物的差异,都是由于禀气的不同,包括人也是这样,“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论衡·物势篇》)”。事物都遵循着“因气而生,种类相产”(《论衡·物势篇》)的规律。
汉武帝独尊之“儒术”,充斥着迷信观念,是为其加强帝王权势服务的,影响所及,民间亦是灾异学说蜂起。王充建立“元气自然论”就是要挑战灾异符瑞学说,有强烈的“疾虚妄”的倾向,无情批判天人感应的虚伪。他认为,天是物质的、自然的天,没有情感;气是自然的气,亦不会因人的情而改变。水旱、雷电、日食、月食等都是自然现象,绝不是上天的谴责。“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明雩篇》)他批评“董仲舒求雨,申《春秋》之义,设虚立祀”,可是“云雨之气,何用歆享”也就是说雨是自然现象,天神不享用人们的祭供,人们怎么能得到天神的恩惠呢?
王充重视人的生命元气,他从人的自然属性来推论,“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论衡·命义》)”。人是由一种最精致、最细微、带有精神属性的精气构成的,所以人能够超脱于万事万物之上,最有智慧。人由“元气之精者所生”,所以得为“万物之中有智慧者(《论衡·辨祟》)”。人的寿命长短由先天禀气的厚薄决定,禀气厚者则寿命长,禀气薄者则寿命短。人的生与死,都是元气变化的形态,不是鬼神能左右的。“人未生,在元气之中,即死复归元气”。“人之所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论衡·论死》)”。如此,王充则给汉代元气论注入了新活力,创立了“元气自然论”,他的学说也成为后代反迷信思想大可汲取的宝贵精神资源。
王充认为艺术都是不真实的,在其“疾虚妄”的体系中,艺术是需要审慎甄别的对象。例如,他分析雷公形象,“图画之工,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他认为,这是附会的雷公的“虚像”,不可相信。其实,是王充混淆了艺术与真实之间的界线。当然,王充不是一个艺术家,他对虚像的揭批,乃出于批驳当时盛行的迷信鬼怪的风气的需要,他的点醒无可厚非。然而,王充也不否认图画和音乐等艺术有感人的力量,例如他讲了一个金叔翁见母亲画像而感动的故事:
金翁叔,休屠王之太子也,与父俱来降汉。父道死,与母俱来,拜为骑都尉。母死,武帝图其母于甘泉殿上,署曰“休屠王焉提。”翁叔从上上甘泉,拜谒起立,向之泣涕沾襟,久乃去。夫图画,非母之实身也,因见形象,涕泣辄下,思亲气感,不待实然也。
这则故事里,王充认可图画艺术的感人力量,它以虚拟的形象唤醒了人内在的血气和情感,由此,金翁叔潸然泪下。王充还肯定了民间乐舞的正当性和真情实感,不同于王者之乐的威仪,它们自有其情趣,他说:“闾巷之乐,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须,而又不宜。”
《淮南子》《论衡》等为代表的汉代的元气论思想体系,深刻陶染了魏晋文艺理论的气韵学说。可以说,高标于魏晋的“谢赫六法”之首的“气韵生动”,其直接来源就是汉代的元气思想。因为,元气生人,元气贯注于文艺,形成文艺气场。有元气才有文气,文气是元气在文艺中的表现,故而文艺之中贵有元气。因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11]”可见,气韵之“气”,本源上就是汉代的元气,是天地人所构宇宙之要素,是万事万物的生命气息。以气韵来品鉴艺术品,第一条要求就是要塑造生机勃勃的形象,在画人物、花鸟如此,在画无生命的山水时,也是如此。故而,中国的山水画,书法,都要求气息流动,将生命意志灌注其中。不一定是有活物跳出,而是作者的生命体验通过一笔一画传达出来,如此则首要力戒纯粹依靠界尺和比例的模仿,而且也力戒游戏笔墨的涂鸦。从这个意义上讲,书画岂不是庄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