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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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沃克斯霍尔[1]

我明白,我正在讲的故事平平淡淡(尽管后面很快就会有几个精彩的章节),因此得请随和的读者记住,我们现在只是在讲拉塞尔广场的一位证券经纪人的一家。这家人家跟普通人一样散步,吃午饭,吃晚饭,谈话,或谈情说爱,没有充满激情的美妙事件来标记他们的爱情发展进程。目前的情形是这样的:奥斯本爱着阿米丽亚,邀请了一位老朋友来吃饭,准备到沃克斯霍尔去玩;乔斯·塞德利爱着丽蓓卡。他会娶她吗?这是眼下最大的话题。

我们本来可以用典雅、浪漫或诙谐的方式来处理这一题材。假如我把场景定在格洛夫诺广场[2],讲同样的情节,难道不会有人听吗?假如我们讲述乔瑟夫·塞德利伯爵如何堕入情网,奥斯本侯爵如何恋着阿米丽亚郡主,如何得到她的尊贵的父亲公爵大人的完全同意。或者不讲社会最上层,而讲最下层,描写塞德利太太厨房里的事,如黑人桑博如何爱着厨娘(他的确爱着她),他如何为了她而跟马夫们打了一架。管刀叉的小厮如何被发现偷了一腿冷羊肉,塞德利小姐新雇用的贴身丫头如何没有蜡烛不肯去睡觉。这样的事件可以逗人乐得哈哈大笑,人们会认为这才是表现了“生活”场景。相反,我们也可能喜欢恐怖情节,把新丫头的情人说成职业盗贼[3],带领喽啰闯进屋子,把黑人桑博杀死在主人的脚下,抢走只穿着睡衣的阿米丽亚,到第三卷才写到她被放出来。我们也可以轻易地构思出一个惊险有趣的故事,读者会一口气读完这些如火如荼的章节,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本书读者不能指望读到这样离奇的故事,只能读到日常琐事,必须满足于读一章关于沃克斯霍尔公园的故事。这一章短得很,几乎算不上一章。然而这的确是一章,而且是要紧的一章。难道不是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看上去是无足轻重的小章节,却影响到一生的经历吗?

因此咱们还是跟着拉塞尔广场的这些人登上马车到沃克斯霍尔去吧。乔斯和夏普小姐坐在前排座位上,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空隙了。奥斯本先生坐在对面,挤在杜宾上尉和阿米丽亚中间。

马车里人人都有同样的看法,认为那天晚上乔斯会提出让丽蓓卡·夏普成为塞德利太太的建议。留在家中的父母已经默许这一安排。不过咱们私下里说一句,塞德利老先生对儿子持一种近乎鄙视的态度。他说儿子爱虚荣、自私、懒惰、有股子娇气。他看不惯儿子那时髦公子的神气,听他摆起架子讲那些自吹自擂的故事的时候就哈哈大笑。“我会把一半财产留给他,”他说,“而且那时候他自己也有一大笔财产了。不过我肯定,假如你、我和他妹妹明天就死去,他说一声‘老天爷’之后就会照样心安理得地吃他的饭。所以我才不会为他操心呢。他爱娶谁就娶谁。那不关我的事。”

相反,阿米丽亚是一位虑事周全、热心肠的姑娘,当然满心希望做成这门亲事。乔斯曾经有一两次很想向她说一些要紧的话,她也巴不得听听;可是怎么引导也没法使这胖子把心中的重大秘密倾吐出来。他只是重重地叹口气又掉过头去,使他的妹妹非常失望。这个奥秘使温柔的阿米丽亚老是激动得五心不定。她没有跟丽蓓卡提过这难于启齿的话题,只得另想补救办法。她跟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进行过几次长时间的密谈,女管家跟上房女用人吹了一点儿风。女用人也许顺便对厨娘提过这件事,厨娘肯定又把这消息传给了所有的生意人。所以拉塞尔广场的社交圈里许多人都在谈论乔斯先生的亲事。

当然,塞德利太太认为自己的儿子娶个画师的女儿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嗳,太太,”布伦金索普太太心直口快地说,“咱嫁给塞先生的时候,娘家也不过是个开杂货铺的。塞先生不过是证券经纪人的小职员。咱两口子的钱还不到五百镑,可今儿个咱不是大发了吗?”阿米丽亚完全同意这种看法,随和的塞德利太太也渐渐接受了。

塞德利先生持中立态度。“让乔斯想娶谁就娶谁,”他说,“这不关我的事。这姑娘没钱,但当年塞德利太太也一样没钱。她脾气好,又聪明,她也许会把他管好的,亲爱的。她当儿媳妇,总比一个黑不溜秋的儿媳妇,再养出十来个黄黑脸皮的孙子孙女好些。”

所以,好像事事都对丽蓓卡的命数笑脸相迎。每次吃饭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挽起乔斯的胳膊。在他的敞篷马车上的时候,她跟他一起坐在赶车座上(他公子派头十足,神态安详庄重地坐在那儿,赶着灰马)。虽然谁也没有就亲事这个话题提过一个字,但人人都似乎对这事心里有数。她缺只缺他正式求婚了。啊,丽蓓卡现在多么需要一位母亲!一位亲切慈爱的母亲。这样一位母亲只消十分钟就会把事情处理好;婉转巧妙地说几句心腹话,就会把她梦寐以求的自白从羞于启齿的小伙子口里掏出来。

马车驶过威斯特敏斯特桥的时候,情形就是这样。

这一帮子人不久在御花园前下了车。乔斯气度不凡地从车里走出来,踩得车子吱吱作响。人们看见这胖子先生便欢呼起来。乔斯挽着丽蓓卡的胳膊走开的时候,那样子高大孔武,脸却羞得通红。乔治当然照料阿米丽亚。她高兴得像明媚阳光下的一棵玫瑰树。

“我说,杜宾,”乔治说,“你就拿着这些披肩哪什么的。你真是个好伙计。”他跟塞德利小姐配成一对向前走去,乔斯带着丽蓓卡挤过公园大门的时候,老实的杜宾只得一手搂着披肩,在门口替大伙儿买票。

他很谦恭地跟在后头,因为他不愿扫人家的兴。对于丽蓓卡和乔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可他认为阿米丽亚了不起,甚至配得上才华横溢的奥斯本。他望着这一对俊男倩女沿小径迤逦而行,一路上阿米丽亚又高兴又惊奇。杜宾见她这么由衷的快乐,有一种父亲般的喜悦。也许他觉得,要是胳膊上挽着的不仅仅是一块披肩就好了(人们看见这呆头呆脑的年轻军官拿着女人用品,都觉得好笑);可是威廉·杜宾没有打自己的小算盘的瘾头。只要朋友玩得高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公园里有各种好玩的事。千千万万盏“特号”灯,长明不熄。戴着三角帽的琴师在园中央的镀金鸟蛤壳下演奏着醉人的乐曲。唱小曲的,有的唱滑稽曲子,有的唱感伤的曲子,令人大饱耳福。男男女女的伦敦佬在跳乡间舞,他们边舞边蹦跳,互相捶打,笑声不断。有块牌子上写着“沙基太太[4]将踩着直通星汉的软索上天”。隐士老是坐在照得雪亮的隐士庐里。幽暗的小径是年轻恋人谈情说爱的好去处。穿着破旧号衣的人把一个个黑啤酒罐传来传去轮着喝。茶座里灯光闪烁,里面吃东西的人在吃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火腿片,只能说是在做做吃的样子,却也吃得高兴。温和的辛普森,就是那个笑眯眯的善良的白痴,这时候兴许还在公园里。但对这形形色色的一切,威廉·杜宾上尉全不理会。

他拿着阿米丽亚的细羊毛披肩走到这走到那。他在镀金的鸟蛤壳下站了一会儿,听萨蒙太太唱《波罗的诺之战》[5](歌词激烈抨击那最近在俄国吃了败仗的科西嘉暴发户)。杜宾先生走开的时候试着哼那曲调,却发现自己在哼阿米丽亚下楼吃饭的时候在楼梯上唱的曲子。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事实上他唱得跟猫头鹰一样难听。

当然,不言而喻,咱们的年轻人形成两对,郑重其事地答应到晚上再会面,于是十分钟之后就分开了。沃克斯霍尔公园的游客总是分成一组一组的,到吃夜宵的时候再会合,彼此告诉这段时间里的奇遇。

奥斯本先生和阿米丽亚小姐有什么奇遇?这是个秘密。但是请相信,他们快乐极了,但行为检点。由于他们这十五年来在一起相处惯了,谈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

丽蓓卡和她那肥胖的伴侣迷了路,走上了一条僻静的小径。同样迷了路走到这条路上来的人不会超过一百对。他们俩都觉得这个场合是棘手而又紧要的关头。夏普小姐寻思,塞德利先生表白爱情的话就在嘴边颤动,却不敢说出来,现在是把它逗引出来的时候了,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们先去看过莫斯科缩微景观,在那儿一个粗鲁的男人踩了夏普小姐的脚,她轻轻尖叫一声倒在塞德利先生怀里。这件小事以后,这位先生情意更浓了,信心更足了,便又把他最喜欢的关于印度的故事讲了一遍。这至少是第六遍了。

“我多么想到印度去看看!”丽蓓卡说。

“真的?”乔瑟夫以最迷人的柔情蜜意说。他问了这句巧妙的话以后很可能正打算提个情意更浓的问题(因为他在气喘吁吁,丽蓓卡的手离他的心脏不远,数得出那个器官的激烈跳动)。这时,可恼的是响起了通知即将放焰火的铃声。游客们推推挤挤奔跑起来,这对有趣的情侣也只得跟着人流而去。

杜宾上尉觉得公园里的娱乐活动并不特别好玩,颇想跟他们四人一起吃夜宵。现在两对情侣已在茶座会合,他在前面经过了两次都没人理会。桌上只摆了四副餐具,配好的两对在叽叽呱呱地谈得正起劲。杜宾明白自己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在这世上他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我进去只会成为多余的人,”上尉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们想,“我最好跟隐士聊天去。”所以他缓缓地走出人声嘈杂、杯盘叮当的场所,走上幽暗的小径。有名的冒牌隐士就住在小径尽头。的确,一个人逛沃克斯霍尔对于杜宾来说并不十分好玩。我也根据亲身经历,觉得单身汉游公园是最扫兴的娱乐之一。

那时茶座里的两对兴高采烈,谈得非常投机,非常亲热。乔斯在大出风头,很有气派地把跑堂的呼来喝去。他拌凉菜,开香槟,切鸡肉,桌上的食品、饮料,一大半进了他的肚子。最后他执意要喝一碗五味烧酒,说在沃克斯霍尔人人都喝五味烧酒:“跑堂的,来一碗五味烧酒。”

这碗五味烧酒就是写本书的起因。别的东西可以作为原因,五味烧酒就不行吗?美丽的罗莎蒙[6]与世长辞的原因不就是一碗氢氰酸吗?亚历山大大帝[7]驾崩的原因不就是一碗酒吗?至少伦普里尔博士[8]是这样说的。同样,这碗五味烧酒影响到我正在撰写的这部《没有主角的小说》中所有主要人物的命运。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滴酒未沾,这碗酒却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两位小姐没有喝,奥斯本不喜欢喝,结果嘴馋的胖子乔斯把这碗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这碗酒喝得一滴不剩的结果是他变得异常活跃,开头是令人惊讶,后来简直叫人受不了。他放开嗓门高声谈笑,引得几十个人围着茶座听,叫里面跟他坐在一起本无过错的人窘得不得了。他自告奋勇唱一曲(他用颤抖的尖声唱着,这是酩酊大醉的先生特有的嗓音),几乎把鸟蛤壳下乐师的听众都引了过来。听的人都为他拍手叫好。

“唱得妙,胖子!”一个说。“再来一曲,丹尼尔·兰巴特[9]!”另一个说。“他那身材走软索多合适!”又一个俏皮角色嚷道。而两位小姐惊慌失措、奥斯本勃然大怒的情景,却实难言表。

“看在老天爷分上,乔斯,咱们走吧。”这位先生吼道。小姐们站了起来。

“站住,亲爱的,我的心肝宝贝儿。”乔斯嚷道。他现在已是勇如雄狮,拦腰抱住丽蓓卡小姐。丽蓓卡小姐吃了一惊,但抽不出手来。外面的笑声更大了。乔斯继续喝酒,求爱,唱歌。他眨着眼睛,向听众潇洒地晃着杯子,挑战似的要大家进来跟他一块儿喝上一杯。

有一位穿长筒靴的先生想利用这个邀请趁势进来,乔治·奥斯本正要把他打倒在地。看来免不了会有一场骚乱了,这时万幸的是来了一位名叫杜宾的先生。他本来在园里闲逛,这时走到茶座前。“滚开,你们这些傻瓜!”这位先生一边说一边把许多围着看热闹的人往后推。这伙人看见他的三角帽和凶猛的样子,一哄而散。他慌慌张张走进茶座。

“老天爷!杜宾,你到哪儿去了?”奥斯本说着从朋友胳膊上一把扯过白色的细羊毛披肩,把阿米丽亚裹起来,“快点儿帮忙,照管好乔斯,我把两位小姐带到车上去。”

乔斯正要站起来阻拦,但奥斯本用手指头在他身上一点,就把他推倒在座位上,呼呼喘着气。中尉趁机安全地把两位小姐转移走了。他们离去时,乔斯吻了一下自己的手,向他们挥动着,一面打嗝儿一面说:“老天爷保佑你们!老天爷保佑你们!”然后他抓住杜宾上尉的手,可怜巴巴地向这位先生哭诉自己藏在心里的爱情。他说他对刚才走了的那位小姐一往情深;他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他明白这一点;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到汉诺沃广场圣乔治教堂跟她结婚;他要敲门叫醒兰贝斯宫的坎特伯里大主教;对天发誓,他要叫醒他,让他做好准备。杜宾上尉得到启示,巧妙地哄他离开公园,赶到兰贝斯宫去;一出大门,就轻而易举地把乔斯·塞德利先生扶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平安地把他送回他的住处。

乔治·奥斯本把姑娘们平安护送回到家里。她们进去大门关上之后,他穿过拉塞尔广场的时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守夜人听了很是诧异。两位小姐上楼的时候,阿米丽亚垂头丧气地瞧着朋友,吻了她一下,什么也没有再说,就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他一定会求婚的,”丽蓓卡寻思,“他叫我心肝宝贝儿,叫了四次;他当着阿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明天他一定会求婚的。”阿米丽亚也这么想。她一定还想到了她将穿上的女傧相礼服,想到了要送给可爱的嫂子的礼物,想到了其后的婚礼,其中的主要角色就是她本人,等等。

啊,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们哪里知道五味烧酒的厉害!晚上五味酒里的烧酒,比起早上脑袋里的绞痛来又算得了什么?世上没有哪一种头痛比沃克斯霍尔的五味酒引起的头痛更厉害的了。我以人格担保,这是真的。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两杯酒的后果——两酒盅,我以君子的名誉起誓,只有两酒盅。而乔瑟夫·塞德利本来有肝病,这可怕的混合物他还起码喝了一夸脱。

第二天早晨,丽蓓卡以为对她的命运来说是个吉日良辰,塞德利却在痛得直哼哼,那痛楚非笔墨所能形容。那时还没有苏打水。淡啤酒(不知人们会不会相信?)是不幸的先生们用来缓解隔夜的宿醉的唯一饮料。乔治·奥斯本发现博格雷沃拉的前任收税官司躺在沙发上呻吟,面前就摆着这种淡饮料。杜宾已经在屋里了,正在和颜悦色地照料他先天晚上送回家的病人。两位军官瞧着趴着的酒仙,互相瞟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嬉皮笑脸做起最吓人的鬼脸来。塞德利的贴身男仆本是个最严肃、最规矩的人,像包办丧事的人一样一声不吭,现在看到主人的狼狈相,差点儿也管不住脸上的肌肉了。

“先生,昨晚塞德利先生狂得有点儿出格,”奥斯本上楼的时候用人私下里悄声跟他说,“先生,他想跟‘础’租马车夫打一架。上‘伟’不得不像抱小‘哇哇’一样把他抱上楼去。”布拉什先生讲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然后他的五官立即又恢复了通常莫测高深的平静,一把推开客厅,通报奥斯本先生来了。

“你好吗?塞德利?”察看了一下作弄的对象之后,这俏皮的年轻人开口了,“没伤着骨头吧?楼下有个出租马车夫,一只眼睛打青了,头上缠着绷带,赌咒发誓说要告你的状。”

“你这是什么意思?告状?”塞德利有气无力地问道。

“告你昨晚打了他——他没打吗,杜宾?先生,你像莫利纳[10]一样大打出手。守夜的说他从来没见过谁这么一往无前。不信你问杜宾。”

“你真的跟马车夫打了一个回合,”杜宾上尉说,“你打起架来厉害得很。”

“还有沃克斯霍尔那个穿白上衣的家伙!乔斯向他猛扑过去!把女人们吓得尖叫!先生,不骗你,瞧你那样我心里真快活。我原以为你们当文官的胆子小,如今你要是喝了两盅,我可不敢惹你了,乔斯。”

“我相信,要是我火气来了,可厉害得很。”乔斯躺在沙发上冲口而出说道。他做了一个苦脸,又凄惨又可笑,上尉再也顾不得礼貌,跟奥斯本一起打排枪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奥斯本得了手,毫不留情地继续挖苦他。他认为乔斯是个草包。他一直在心里琢磨乔斯和丽蓓卡之间马上就要定下来的亲事,觉得很不痛快。他,第某团的乔治·奥斯本准备与之结亲的一家人中居然有人要与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人物结亲——一个只想高攀的小小的家庭教师。“你还会打人,你这可怜的东西!”奥斯本说,“你还厉害得很!得了吧,你站都站不稳。在公园里你自己在哭,却弄得人人都哈哈大笑。乔斯,你醉得尽出洋相。你不记得你还唱了一首歌吗?”

“一首什么?”乔斯问道。

“一首情意绵绵的歌,还把罗莎,不,把丽蓓卡——就是阿米丽亚的朋友,叫什么来着?——你把她叫作你的最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儿。”这个铁石心肠的小伙子抓住杜宾的手,重演了这一出戏,原来的那个演员看了很是羞愧。善良的杜宾一再求他手下留情,他也不听。

“我干吗要饶过他?”离开病人把他交给高洛普医生之后,奥斯本这样对朋友说,“他究竟有什么权利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子,让我们在沃克斯霍尔出尽了洋相?跟他飞媚眼说情话的那个小女学生算个什么东西?没有她,他们家的地位已经够低的了。她当个家庭教师倒还可以,但是我的嫂子得是个名门闺秀。我很开明,可我有我的自尊心,明白自己的地位。她也得明白自己的地位。我要打掉那个爱咋呼的印度财主的幻想,不让他出更大的洋相。这就是我叫他留神的原因,免得她将来告他的状。”

“我想你看得比我准,”杜宾说,不过有点儿迟疑,“你一向是保守党人,你家又是全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不过——”

“跟我去看姑娘们去,你自己去向夏普小姐求爱去吧。”中尉打断朋友的话说。奥斯本天天都要到拉塞尔广场去看望两位小姐,但杜宾上尉谢绝了邀请,说不跟他去了。

乔治从霍尔波恩沿南汉普顿大街走去,看见塞德利府不同的两层楼上有两个脑袋在张望,不禁笑了起来。

原来阿米丽亚小姐站在客厅外的阳台上,朝广场对面奥斯本先生的家望去,在望眼欲穿地等着这位中尉。而夏普小姐正从三楼的小卧室盼望乔瑟夫先生那肥大的身影快点儿出现。

“安妮妹妹[11]正在瞭望台上,”他对阿米丽亚说,“可是没有人来。”他用最滑稽的字眼向塞德利小姐描绘了她哥哥的狼狈样子,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觉得这笑话非常有意思。

“乔治,你还这么笑,我认为太狠心了。”她满脸不悦的神色说。可是乔治见了她可怜的窘相,越发笑得厉害了,再三说这笑话妙不可言。夏普小姐下楼来的时候,他就调侃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胖官儿如何为她的姿色所倾倒。

“啊,夏普小姐,你要是今天早晨看见了他就好了,”他说,“他穿着花睡衣在哼哼,在沙发上打滚。可惜你没看见他伸出舌头让药剂师高洛普看的样子。”

“看见谁?”夏普小姐说。

“谁?还有谁?当然是杜宾上尉。顺便提一句,就是昨晚咱们都洗耳恭听的杜宾上尉。”

“我们昨晚对他太不好了,”爱米说,满脸绯红,“我……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你当然忘了他。”奥斯本嚷道。他还在笑。“谁都不可能老是惦记着杜宾,阿米丽亚;夏普小姐,你说呢?”

“除了他吃饭的时候打翻了酒杯的事,”夏普小姐高傲地把头一仰说,“我从来没有留神过是不是有杜宾上尉这个人。”

“很好,夏普小姐,我会告诉他的。”奥斯本说。年轻军官说这话的时候,夏普小姐开始对他起了疑心,对他暗暗怀恨;而他压根儿没有觉察到。“他要取笑我了,是不是?”丽蓓卡寻思,“他是不是对乔斯笑话我来着?他是不是吓着了他?也许他不会来了。”她眼前飘过一层薄雾,心也急跳起来。

“你老是开玩笑,”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笑着说,“尽管开吧,乔治先生,反正没有人为我说话。”她走出去的时候,乔治·奥斯本(阿米丽亚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觉得一个男子汉竟这么无故欺侮一个弱女子,颇有点儿内疚。“我最亲爱的阿米丽亚,”他说,“你太好了……太善良了。你不懂世事。可我懂。你的小朋友夏普小姐必须明白自己的地位。”

“你认为乔斯不会——”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亲爱的。他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左右不了他。我只知道他是个非常蠢、非常爱虚荣的家伙,昨晚让我亲爱的小姑娘陷于非常难受、非常尴尬的境地。说什么我最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儿!”他又笑了起来;他模仿得非常滑稽,把爱米也逗笑了。

那天一整天乔斯都没有来。但阿米丽亚对此并不担心。她很有心计,派了桑博先生手下的小厮到乔瑟夫先生的住处,去讨一本他答应给的什么书,并问候问候他。乔斯的用人布拉什先生代为答复,说他的主人卧病在床,医生刚来看过。阿米丽亚想他明天必定会来,可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向丽蓓卡提一个字。从沃克斯霍尔回来后的第二天整个晚上,丽蓓卡本人也绝口不提这件事。

第二天,两位小姐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干活,写信,读小说。桑博像往常一样面带讨人喜欢的笑容走进房间,胳肢窝下夹着一个包,端着盘子,上面搁着一张便条。“小姐,乔斯先生写来的便条。”桑博说。

阿米丽亚颤抖着打开便条。

上面写道:

亲爱的阿米丽亚,托来人带给你一本《林中孤儿》[12]。

昨天我病得厉害,未能前来。今天动身到切尔顿纳姆去。如有可能,请代向和蔼可亲的夏普小姐道个歉,请她原谅我在沃克斯霍尔的不妥行为。那顿晚餐时我心情激动,惹下大祸,恳求她宽恕并忘掉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的健康已大受影响。一旦康复,就到苏格兰去住几个月。

愚兄乔斯·塞德利

这真是勾命符。一切都完了。阿米丽亚不敢看丽蓓卡苍白的脸和出火的眼睛,只把信往朋友怀中一扔,就起身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失声痛哭起来。

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很快就过来安慰她。阿米丽亚把她当作心腹,伏在她肩头哭了一场,心情舒坦多了。“小姐,别伤心。我原先没有告诉你,除了开‘豆’几天,我们没有哪个喜欢她。我亲眼‘坎’见她偷‘坎’你妈的信。平娜说她老是在翻你的首饰盒和抽屉,翻每个人的抽屉,平娜有把握地说,她把你的白缎‘代’放到她自己的箱子里去了。”

“是我给她的,是我给她的。”阿米丽亚说。

但这句话没能改变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夏普小姐的看法。“平娜,我没法相信那‘写’家庭教师,”她对女用人说,“她们摆着小姐太太的‘加’子,自以为了不‘七’,其实她们的工钱比你我也多不了多少。”

现在除了阿米丽亚之外,家里人人都清楚,丽蓓卡该动身了;上上下下(总是有一个人例外)都一致认为,她动身愈早愈好。咱们的好姑娘翻遍了自己的抽屉、壁橱、网袋和装小玩意儿的盒子,把自己的长袍、三角纱巾、挂襻、线管、花边、丝袜、花饰拿出来一一过目,挑了这件又挑那件,挑了一堆,送给丽蓓卡。她的爸爸,那个慷慨的英国商人,曾经答应,她长到多少岁就给她多少个基尼。她去求这老先生把钱给丽蓓卡,因为丽蓓卡需要钱,而她什么也不缺。

她甚至叫乔治·奥斯本也捐出东西来。他很爽快(他是军队里出手比谁都大方的年轻人),到邦德街买了价钱最高的帽子和短上衣。

“丽蓓卡,亲爱的,这是乔治给你的礼物,”阿米丽亚说,她得意扬扬地拿着纸盒把这两件礼物送给丽蓓卡,“他真有眼力。谁也比不上他。”

“谁也比不上他。”丽蓓卡答道。“我多么感激他!”她心里暗想,“扰了我的婚事的就是他乔治·奥斯本。”她因此而对乔治·奥斯本抱着相应的态度。

她心平气和地做着动身的准备,经过一番恰到好处的迟疑和推却之后,全部收下了好心的小阿米丽亚送给她的礼物。不用说,她向塞德利太太表示了永恒的感激,但没有过多打扰这位好太太,因为她很窘,显然想避开她。塞德利先生把钱包送给她的时候,她吻了他的手,请求允许从今以后把他当作她的亲切的、慈爱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话感人至深,弄得他甚至想给她再开一张二十镑的支票;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马车正在等着载他去赴宴,所以他快步走开了,口里说:“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到城里来的时候,一定得到我家来玩。詹姆士,把车赶到市长官邸去。”

最后跟阿米丽亚小姐告别的时刻到了。这一画面我想画得粗略一点儿。这一场戏中有最亲热的拥抱,最伤心的眼泪,嗅盐瓶子和某些最美好的感情,其中一个真心诚意,一个表演得天衣无缝。然后丽蓓卡和阿米丽亚分手了,前者发誓说要永远永远永远爱自己的朋友。

注释:

[1] 属伦敦泰晤士河南岸,1859年以前,这里有许多公园。

[2] 以下一段讽刺当时专写贵族生活的小说。

[3] 以下一段讽刺当时的强盗小说。

[4] 沙基太太(1786—1866),法国著名的走钢丝艺人。据考证,她1816年才在沃克斯霍尔首次演出。这是本书中少数几个年代错误之一。

[5] 1812年9月7日的一次战役,库图佐夫指挥的俄军未能制止拿破仑向莫斯科进军。下文的“科西嘉暴发户”即指拿破仑。

[6] 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的情人。传说被爱莲诺王后用氢氰酸毒死。罗莎蒙死于1176年。

[7] 据伦普里尔考证,亚历山大大帝为图谋不轨的加特桑一杯毒酒所害。

[8] 伦普里尔(约1765—1824),英国著名古典学者,著有《古希腊罗马人名字典》和《古今各国名人传记大全》。

[9] 丹尼尔·兰巴特(1771—1809),英国胖子,据说是有可靠史料记载以来最肥胖的人,体重达336公斤。

[10] 当时有名的法国拳击师。

[11] 童话《蓝胡子》中的女主人公。参见第2章注。

[12] 据考证,这本书的名字应是《林中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