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歌》|
《凤翔八观》的第一首《石鼓歌》,很值得单独介绍。先介绍石鼓。这是唐初在凤翔天兴县境出土的十座鼓形石,上有中国现存最古的刻石文字,每座石上有十首四言诗,但已残缺不全。发现后长期散弃于野,至唐宪宗元和年间节度使郑余庆收置入凤翔孔子庙中,北宋仁宗皇祐年间又补足了亡佚的一座。以后金人徙至燕京,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石鼓据近人的考证,断为春秋时秦国记载国君游猎的刻石;而唐宋人因鼓上“我车既攻,我马既同”的文字与《小雅·车攻》的起句相同,多附会为西周时的制作。有的说是周成王物,因为《左传》记载“成有岐阳之蒐”;甚至还有上推到周文王的。但石鼓文用的是大篆,这是宣王时太史籀发明的字体,所以更多人推定为与周宣王有关。宣王是有名的中兴之主,这十面石鼓便在前人眼里有了不寻常的意义。
苏轼之前,韩愈写过一篇著名的《石鼓歌》,认为石鼓文是宣王留下的“至宝”,推崇备至,论内容则大、小《雅》显得“褊迫”,论书法则王羲之成了“俗书”。“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诗经》中失载石鼓诗,好比只有星辰而不见日月。元和初年他任国子博士,曾建议移置石鼓于太学,结果未被采纳,以致“牧童敲火牛砺角”,日渐埋没,诗中对石鼓的命运感慨系之。全篇物我交融,句奇语重,被历代视为韩愈七古的代表作。韩愈之前,韦应物也有《石鼓歌》,主要赞颂石鼓的价值,认为传世的秦代刻石“持来比此殊悬隔”。韦诗不及韩诗有名,却也占据了一定的写作空间。苏轼要与韩、韦二贤争胜,非得另辟蹊径不可。
苏诗采用了庄言浓彩的大赋作法。全诗六十句,分成了五个小节。
开场只用了四句:“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一起手便是古史笔法。诗人从政伊始便至孔庙以先睹为快,故“文字郁律蛟蛇走”云,既是“今见”的感觉,又实是“旧闻”的印证。短短四句,便显露出石鼓的古拙而玄妙、庄严而飞动的态势,以及自己快慰而不满足,因亟欲深究的心情。
第二小节是以下的十八句,先言自己仔细揣摩石鼓文字的苦心孤诣,终于辨认出“我车既攻”等完整的六句,好比“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犹识”有聊以自慰之意,“仅名”又见难以满足之心。一脔既尝,于是对鼓上其余的部分更不愿轻易放过:“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六句以存、没、显、隐的参错和对比来勾勒形象,句句如言石鼓之可识,句句又实言石鼓之不可识,然而句句中皆有石鼓的“古”“妙”二字在。
从“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起,第三小节用十六句追叙了石鼓的原始。《鸿雁》为《诗经》篇名,古人认为是赞美宣王的,《毛诗序》就有“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的说法。其时太史籀变古文(蝌蚪文为古文之一种)为大篆,诗人特为标举,表示出宣王时的文德修明;而宣王安内的政绩是通过攘外即统一中原而实现的,于是诗中详述了他的武功:“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耉。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象胥(传言官)杂沓贡狼鹿,方召(方叔、召虎两位辅臣)联翩赐圭卣。”这几句,同石鼓文中“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很容易引起想象间的联系。但是鼓上“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为何不纪年、不留名呢?诗人推定这是宣王“勋劳至大不矜伐”,犹存文王、武王忠厚之风的缘故。韩愈曾说石鼓“辞严义密读难晓”,而东坡却能从仅掌握的不多线索中生发旨意,说得头头是道。
第四小节共十八句,写石鼓“义不污秦垢”。石鼓从制作到出土之间的历史是一段空白,诗人尝试对此作出解释,认为同经历秦劫有关。秦始皇“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形势十分严峻。“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可见它历劫犹存的不易。石鼓究竟如何避过暴秦的厄难?世无明载。诗人遂联想到另一“神物”夏禹的九鼎:“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史记·秦始皇本纪》说秦始皇派了数以千计的人夫到泗水上,“没水求之,弗得”。那么石鼓不显于秦,“无乃天工令鬼守”?这里以“传闻”证未传未闻,虽以不解解之,但揆度合于情理,并仍关应着全篇所贯串的石鼓“古”“妙”“真”“高”的主旨。
末一小节收束全文,同开场一样也只四句:“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前文极力铺排石鼓经周之盛、历秦之衰的“百变”,如今“物自闲”三字便轻轻带住。前面大量篇幅引着读者驰神走目于石鼓之中,此处忽又闪出了作者的“细思”,一叹作结,而余意无穷。
从汉赋中我们常能见到“其上”“其下”“其左”“其右”的面面俱到式的写法,“其山”则数十个山字偏旁的字眼云集,“其木”更犹如一部植物图经。苏轼此诗也借鉴了这种以堆垛来充实形象的铺陈手法,不同之处在于苏诗要生动和善变得多。这首诗还有一大特点,即几乎全篇运用对仗,整饬而毫不呆板。因此,这篇《石鼓歌》足以与韩愈同名的力作相颉颃。清人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便说:“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尤较韩为斟酌动宕。”诚然,苏轼作此诗时,意中处处有韩、韦诗在,于是争奇逞胜,有些地方未免雕琢太过,少数对句互文见义,甚而有合掌之嫌。然而,在前人留下的不多余地中又以格律自囿,而能游刃其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可以见出青年时的苏轼已经具备了大家的功力。
【注释】
[1] 石鼓文其实并非“无甲乙”,现存石鼓上有“天子永宁,日维丙申”两句。坡公可能真是“众星错落仅名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