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吴道子画》|
《凤翔八观》中,第三首是《王维吴道子画》。“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王维的字)留手痕。”诗其实便写开元寺的见闻。据苏辙《龙川略志》回忆:“予兄子瞻尝从事扶风(凤翔的古称),开元寺多古画。而子瞻少好画,往往匹马入寺,循壁终日。”“循壁终日”与孔夫子听音乐“三月不知肉味”一样,都表明了对艺术的醉心,这种态度颇令人肃然起敬。
对王维和吴道子的画作,苏轼极为心折。“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这一精警的评语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书吴道子画后》)也是推崇备至。因此,诗中接上一句“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的定评,实在不是溢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诗人接着分别介绍“二子尊”的具体内容。先说吴道子的画:“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诗人从“雄放”的概括出发,先用“海波翻”的比喻加以充实;骤然而画家“下手”的动态活现;随即动态本身所外露的气势及内在的力度又脱手而出:四句相贯,却一句比一句飞动,一句比一句逼近。尤其“笔所未到气已吞”七字,气势磅礴,形神兼备,既是评价吴画的不刊之论,本身也成为“坡诗中最上乘”(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语)的警句。
吴道子画的是佛经中“佛灭度”的故事,即释迦牟尼在娑罗双树下的临终说法。从题材的庄严性与悲剧性上,都很容易使人想起意大利艺术家达·芬奇著名的《最后的晚餐》。但释迦门徒的数量要远远超过十二名,表现也狂热得多:“或有宛转于地,或有牵绝衣服璎珞,或拔头发捶胸大叫。”这是《摩诃摩耶经》描写的情形,而据邵博《闻见后录》记述吴道子此画“比丘众躃踊哭泣”“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常时”。这种巨大的反差,在苏诗中也表现得极富感性。如“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迷悟之分,仅在于感情的蓄积与爆发,其执着未化的本性则如一;“蛮君鬼伯”,极写狞怪之形,实质是哀戚万状的高度表现;“相排竞进头如鼋”,将信徒们的纷然而齐整、狂热而虔敬、企盼而绝望俱括在七字之中,“头如鼋”比明写眉目容颜更觉形象。同样,写释迦时不多着墨,却不忘先提出佛首的“彩晕”(光轮)。据《唐朝名画录》记,吴道子画佛总是最后才加光轮,“不用尺度规画”“立笔挥扫,势若风旋”。诗人选上它,一来体现出吴画风神,二来昭示佛圆寂的光明,三来以信徒的庞大场景为垫衬,反映出“至人”在本质意义上的中心地位。我们不能不佩服苏轼传神的技巧。
接着写王维画,也用了十句:“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这一节并不难懂,但理解的关键是王维画的内容。南北宋之间的赵夔在注解东坡诗时明白指出“摩诘画两丛竹于开元寺”,后人也多认为“祇园弟子尽鹤骨”,系虚指而非实述。然而我们读《东坡题跋·题凤翔东院王画壁》:“嘉祐癸卯上元夜,来观王维摩诘笔。时夜已阑,残灯耿然,画僧踽踽欲动,恍然久之。”应当确切些说,王维墨竹是处于佛像人物画的中间。王画之妙,一在实体,二在精神。谈到实体,虽只“两丛竹”,却“交柯乱叶动无数”;然虽“动无数”,却又“一一皆可寻其源”。前者显示因生动多姿所引起的变视,后者说明妥帖得宜而产生的观感。“寻其源”自然不仅限于布置上的意义,可以说笔法神理,众妙咸备于中。至于精神之妙,则在于赏节而知为“雪节”,寻根而识如“霜根”,其中清峻之气,又契合僧尽鹤骨、“心如死灰”的氛围和意境,使人见竹而联想“祇园弟子”,直透其“不复温”的内心世界。诗人虽只用清疏的几笔,却又将王画的形意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
这两节使用了史笔“合传”体,以下的收尾,便犹如合传末的“论赞”:“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忽然于吴王二人分出轩轾,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其实,这是做文章的“尊题法”,即故作抑扬,在章法上避免平板。苏轼兄弟昔尝同赴御试,担心“同室操戈”,总有一人要被挤落。老苏就想出了法子,叫一个按题目的褒扬立论,一个从题目的贬抑下笔,结果果然双双高中,可见文章的立意,有时要接受章法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