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大提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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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上的巴赫

在当代音乐辞书上,名列首位的作曲家往往是巴赫(J.S. Bach,1685—1750)。其个人简介为:十八世纪德国古典作曲家,教堂管风琴演奏家,宫廷乐队队长,从德国传统音乐和尼德兰、法国、意大利音乐中吸收养分,勤奋创作,作品浩瀚如海,音乐体裁包罗万象,以复调手法著称,形成严谨而和谐的独特风格。

高尔基评述巴赫时用了诗一般的语言:

如果像山峦般罗列伟大作曲家的名字,我认为,巴赫就是其高耸入云的顶峰,那里,太阳在雪白耀眼的冰峰上永远发射出炽热的光辉。巴赫的音乐就像水晶一样莹洁、明亮。

这样一座被太阳照亮的顶峰,夕阳西下时也有昏暗的背面,此时,我们便可注意到这位音乐家的多舛命途:平民出身,父母早逝,沦为孤儿;宫廷内斗,无辜受惩,锒铛入狱;妻子病逝,打击深重;子女太多,夭折也多;家庭负担重,糊口难,境况困苦;晚年眼睛手术失败,以致失明;身后萧条,其妻靠人施舍度日。作为虔诚的教徒,巴赫在困厄中通过宗教信仰寻找安慰和出路;作为勤勉的作曲家,他在哀伤时通过音乐创作获得自尊和信心。

对卓有成就的作曲家而言,最大的不幸是成就得不到承认,作品被漠视、埋没。巴赫就有这样的遭遇。他生前以“教堂管风琴手”而非“作曲家”著名,正如《拉鲁斯音乐百科全书》所指出,尽管巴赫对莫扎特、贝多芬都有影响,可“他的音乐作品在莱比锡备受嫉妒,或勉强被承认,但从未被真正公认和赞赏”。他的力作《马太受难曲》和《B小调弥撒》就如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生前都未能出版。他死了,也就被遗忘了。直至1829年,即他死后八十年,门德尔松在图书馆里发现《马太受难曲》的乐谱,请他母亲把谱子抄写回来,又指挥乐队排练演出,才引起人们对被遗忘的巴赫作品的回顾和重视,这座“高耸入云的顶峰”才开始被人仰视。没有门德尔松,巴赫可能一直默默无闻,只是一座被时间烟云遮没了的山。

卡萨尔斯像门德尔松一样立了一大功。1889年,他在巴塞罗那旧书店发现巴赫大约写于1720年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练奏十三年后公演,使这部被埋没了一百七十多年的作品重见天日。巴赫从此更受瞩目,尤受大提琴家们的尊崇,二十世纪的大提琴声中也就一直回荡着巴赫的声音。卡萨尔斯始终坚信,尽管邪恶和黑暗侵袭世界,但巴赫音乐显示善良的人性,给世界以光明和希望。

巴赫另有一部《D大调管弦乐组曲》,后经德国小提琴家威廉改编,易名为《G弦上的咏叹调》。如今,“大提琴上的巴赫”成了大提琴家、音乐学家们的研究课题,他们纷纷探讨巴赫如何在大提琴上咏叹大自然,咏叹人生。有人甚至认为,巴赫的作品就是“人生咏叹调”,值得人们吟咏、歌唱。

不仅有“大提琴上的巴赫”,如今还有“来自地下室的巴赫”——芬兰大提琴家马克斯·霍迪在地下室里演奏巴赫组曲并录像,供电视播映,称其节目为“来自地下室的巴赫”。而巴赫也确实来自平民阶层,他的音乐来自普通的生活。

关于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有专家这样评价:“这套作品结构严谨、精密,高度理性又平易近人,内涵深刻又洋溢着情感的光辉,具有理念的高度、情感的深度、技术的难度和接受的广度,是音乐史上的一部杰作。它被称为大提琴的‘旧约圣经’,是演奏家们技术和修养的试金石。”

许多大提琴家都愿意在这块试金石上一试自己的气魄和才具。困难确实不少:你既要领悟它的严肃、深奥、典雅,又要表达其丰富而真挚的情感;你既要适应其曲调色彩的多变、差异,又要保持其淳厚、简朴的风格;你可能会把它演绎得过于浪漫狂放,使人感到轻佻浅薄,也可能会演奏得枯燥无味,把听众赶跑;还有技术上的难度,持续音和双音技巧,为第六组曲所加的第五根弦,谱子上没有速度、感情、弓法和指法标记,等等。

从卡萨尔斯、皮亚蒂戈尔斯基、富尼埃到托特利埃,从罗斯特罗波维奇、斯塔克、马友友到王健,一个个都是巴赫组曲的认真演奏者,一遍遍地练习,一遍遍地录音、录像。如美籍匈牙利大提琴家斯塔克(1924—2013)所录的巴赫组曲唱片就有五套之多,显示了他精雕细刻、精益求精的艺术态度。奥地利大提琴家菲尔曼(1902—1942)在其短促的艺术生命中也演奏过巴赫组曲的两个乐章,他有超一流的技巧,其左手按弦技法尤其卓越,能像小提琴家一样在指板上上下舞动。在2012年国际皮亚蒂戈尔斯基大提琴音乐节上,六名大提琴家在洛杉矶科尔伯恩音乐舞蹈学院以整整一台晚会演奏了巴赫六首组曲,其中有瑞士大提琴家德门加(他曾是罗斯特罗波维奇、罗斯的学生),晚会的盛况据说可和“湖人队”与“快艇队”之间的棒球赛相比。

每人的演绎有所不同,速度的快慢、节奏的强弱各有所好,但是大家都会沉浸于“大提琴上的巴赫”,感受着“来自巴赫的无限喜悦”(罗斯特罗波维奇语)。

卡萨尔斯发现六首组曲,实际上是得到了一份考卷,考了十多年才交卷,这时他已从少男成长为青年。当他手持完成的“考卷”踏上舞台、首次公演获得热烈反响时,他说,他的心情“比哪次表演都要激动”,后来他几乎是一辈子都在研究巴赫。他回忆说:“随着我对组曲研究的深入,我眼前展现出一个既绚丽优美又辉煌宏大的精神世界。在这一长时间的工作中,我所经受到的感情应是我一生中最纯正和最强烈的感情。”他认为:“巴赫具有所有的情感——爱的、悲惨的、戏剧性的、诗意的,总是源自心灵,自然表达出来。他究竟是如何进入我们心灵最深处的?让我们发现巴赫。”

在卡萨尔斯九十多岁时,有人请他选一首他想给全世界演奏的曲子,他选了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第五组曲》中的《萨拉班德舞曲》,因曾在西班牙内战期间演奏,所以其风格是紧迫、果断、有力的,曲终一指按下,戛然而止。马友友也爱这支舞曲,但他生长在和平年代,所以拉得沉稳、徐缓、平静,似在梦中漫游。卡萨尔斯用两分四十七秒演奏的一个乐段,马友友用了四分钟,可见其风格的差异。

卡萨尔斯所说的“辉煌宏大的精神世界”,罗斯特罗波维奇换了一个说法:“巴赫的情感世界与莎士比亚同样宏伟。”“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相通”。罗斯特罗波维奇钟爱巴赫组曲,对之有一种虔敬而不可亵渎的神圣感情,练奏多年,直至六旬才有勇气去录像。那是1991年,他几经选择,最后停在法国勃艮第地区的韦兹莱镇,看中了那里的大修道院教堂。这座教堂庄重朴素,空旷安谧,未曾镀金,不加雕饰,其气氛与巴赫音乐相谐,似乎最适合演奏巴赫组曲。他说:“一生中巴赫组曲我只录过两次音,四十年前在莫斯科录了《无伴奏大提琴第二组曲》,1960年在纽约录了《无伴奏大提琴第五组曲》。因两次都录得比较草率,所以我不能原谅自己。现在我六十三岁了,我得鼓起勇气录下所有的巴赫组曲。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些组曲更珍贵,这些作品总会使你发现新的东西。每天,每小时,每分钟,你为之思考,想得越加深刻。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不,第二天你又有所发现。”

罗斯特罗波维奇写有一份演奏巴赫组曲的提纲,对每一首组曲做了详细分析,或说明它们的色彩,“明亮”“阳光”“黑暗”;或指明它们的情绪,“悲伤而强烈”“庄严而朦胧”。组曲中的多首舞曲,他最喜欢萨拉班德舞曲和吉格舞曲,前者委婉哀伤,可抚慰悲痛者;后者具有烈火般的狂暴气质,难度大,拉起来很过瘾。《第六组曲》是全曲高潮,他觉得有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是由大提琴独奏出来的“交响曲”,雄浑庄严,充满胜利的喜悦,洋溢着大同世界的友情和爱。

法国四大大提琴家之一托特利埃曾是卡萨尔斯的学生,爱用比喻来阐释这套作品。他说,《第一组曲》中的前奏曲“好似活泼湍流的溪水,流过幽静的河岸,岸边有绿色的草丛和美丽的鲜花”;《第二组曲》“有如鸟儿在空中飞翔”,音乐旋律“就像鸟儿一样上升、下降、滑行”;《第三组曲》有“大海的形象”,气势宏伟、宽广而又深厚;《第四组曲》有“山峦的形象”,有丰富的层次感;《第五组曲》起初色彩阴郁,接着“在宁静的晨曦里,太阳放射出第一线光芒”,随后逐渐明亮,终于灿烂辉煌;《第六组曲》是“钟声”,宏伟教堂顶上的大钟敲响了,洪亮而动人的钟声在空中回荡……

中国的王健,尽管是著名大提琴家中的幼辈,可也是在二十世纪里成长起来的。他知道大提琴远不如钢琴和小提琴流行,这种现实难以改变,但大提琴具有别的乐器所没有的气质,其“朴实、忠厚、温暖和忍让”的特色非常出众(王健觉得自己的个性是“朴实、含蓄、容忍”),所以他对大提琴爱得执着,对巴赫组曲也爱得很深,有其演奏录制的影视作品。他对记者说:“当我感觉疲惫时,就独自演奏巴赫,一切便变得纯净,灵感也回来了。巴赫音乐也传递中国哲学——愿望不要变为欲望,喜爱不一定是占有。”

王健知道,在如今注重娱乐性的社会里,巴赫的作品不会被广泛接受,因为他的作品是“艺术”而非“娱乐”,但他自己仍怀敬爱之心去亲近巴赫。他说:“对巴赫组曲,人们其实比较难以接受,因为娱乐性太差。演出的机会也不多,因为给演出主办方的压力太大。我个人的看法是,现代人的生活比较安逸,难以体会巴赫时代人们敏锐的精神世界。在巴赫时代,人的生命脆弱短暂,生活条件残酷,巴赫自己的二十个孩子中,就有十一个先于他去世。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强烈而敏感,所以巴赫才能写出这种音乐,在他的音乐里你可以听到坎坷的命运和对幸福的渴望。在现代社会中,除非你有敏锐的天性,否则就听不到巴赫的内心世界。如今在国内演巴赫更有困难,我们的民族个性现在对严肃好像很反感,几乎没有肃静的能力。”

巴赫的音乐确实要在肃静的气氛中去听,在不浮躁、不喧嚣的环境里去听,在音响效果最好的音乐厅里听,在夜晚安静的寓所里听,甚至还要到多伦多的“音乐花园”里去听,去听巴赫的心声,去接受他的灵感和启示。

马友友善于接受巴赫的灵感,所演奏的巴赫组曲技巧娴熟,音色柔和,节奏灵活,热情洋溢,得到更多人喜欢。美国有个音乐学生听了他拉的巴赫组曲,发现自己差距太大,便放弃音乐专业改学中文。十多年后,他再听马友友重新演绎的这套组曲,竟被感动得啜泣不止,从此又拿起他的提琴,每晚睡前必奏一曲。

马友友是多伦多“音乐花园”的创办者。那是九十年代,马友友得到“来自巴赫的灵感”,起意建造一个音乐花园。他的想法得到园林设计师们的赞赏,开始计划造在波士顿,后因造价太高而转向加拿大,受到多伦多政府的热情支持,又得到不少音乐爱好者捐款相助,马友友自己也慷慨解囊。根据马友友的构想,你可与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第一组曲》共度晨昏。《第一组曲》共有六个乐章,每个乐章按顺序在花园里各有位置,各有告示牌显示曲名和谱例:1.前奏曲。2.阿勒曼德舞曲。3.库朗特舞曲。4.萨拉班德舞曲。5.小步舞曲。6.吉格舞曲。你走到不同的区域,遇见不同的告示牌,就可听到不同风格的音乐,有慢速,也有快速,有柔板,也有极快速。这些曲子都由马友友演奏,浸润着他对巴赫的领会和爱重。

1999年,“音乐花园”落成。在这个安大略湖畔的幽美花园里,园林艺术、自然景观与巴赫音乐融为一体。当你漫步弯曲小路,聆听动人曲调时,你的心灵与大自然和音乐相融,真会觉得心旷神怡。夏天的晚上,当你安坐梯形草坪欣赏露天音乐会,也能隐隐听到安大略湖的夜潮声时,你真会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