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早逝的奇才菲尔曼
在二十世纪的大提琴声中,有一个独特、奇妙的声音,先回响在欧洲,后回响在美洲。但只响在上半个世纪,下半个世纪只是其遗音,不过也是不朽之音,那就是菲尔曼的琴音。
八十年代女大提琴家杜普蕾年仅四十二岁即病逝,人们的痛惜之情就如四十年代三十九岁的菲尔曼去世时一样。两个百年难遇的音乐天才,都过早地离开了“大提琴天堂”,去了另一个虚拟的天堂,确实叫人惋惜、悲恸。
伊曼纽尔·菲尔曼(Emanuel Feuerman,1902—1942)确实是一个奇才,他本可与二十世纪的四大大提琴艺术家——卡萨尔斯、皮亚蒂戈尔斯基、罗斯特罗波维奇和马友友一样名扬天下,可就因为去世过早,如今似乎已湮没无闻,罕有人知晓。然而,你一打开音乐辞书,就可知道他存活在音乐史上;一上互联网,打开视频,就见他仍然在演奏,其琴声不同凡响。
我们可先了解一下一些知名音乐家对菲尔曼的评价,感受一下他们对他英年早逝的遗憾。
菲尔曼曾与小提琴家海菲兹、中提琴家普里姆罗斯和钢琴家阿瑟·鲁宾斯坦一起组成四重奏小组,巡回演出,享誉各国。海菲兹说:“像菲尔曼这样的天才一百年内才出现一个。”“他是最值得与之认真合作的大提琴家。”在菲尔曼死后七年内,海菲兹没有再和其他大提琴手合作,直至1949年才与皮亚蒂戈尔斯基联手。
鲁宾斯坦说:“对我而言,菲尔曼始终是最伟大的大提琴演奏家。”
指挥家们最喜欢找菲尔曼,托斯卡尼尼说他是“最伟大”的大提琴家,“在他之后再无别人”。
有人曾问卡萨尔斯,谁是当代最杰出的大提琴家,他不假思索就说是菲尔曼,并感慨道:“菲尔曼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他的早逝是音乐事业的重大损失。”菲尔曼对卡萨尔斯十分钦佩。早在1912年,卡萨尔斯在维也纳首次公演,这对十岁的菲尔曼来说是一件大事。听完音乐会后,他马上要他母亲去买卡萨尔斯的唱片,然后自己不断地练习。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志向,当有人对他说:“希望你成为卡萨尔斯二世!”他答道:“不,我要做菲尔曼一世!”
美国大提琴家布里顿·史密斯在一篇关于菲尔曼演奏艺术的论文中写道:“菲尔曼本有机会获得卡萨尔斯和海菲兹享有的大名声。时至今日,在他离世半个多世纪之后,那些特别爱听他演奏的大提琴家们,那些熟悉他唱片的人,仍然认为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提琴家。”
菲尔曼生在奥匈帝国的科洛梅亚,所以应是奥地利人,尽管科洛梅亚现属乌克兰。他父亲善拉大、小提琴,是他的第一个大提琴老师。父亲先要他学小提琴,他偏要竖着拿小提琴,父亲便在琴下按了根钉子当“立柱”,把小提琴变成了大提琴。他哥哥练习小提琴,也有音乐天才,父亲因此于1907年决定全家迁居维也纳,好让大儿子有机会早日走上音乐之路。后来幼子也沾光,九岁时便能拜维也纳爱乐乐团首席大提琴手布鲍姆为师,随后又进了维也纳音乐学院。1914年,这个十一岁神童首次登台,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在温加特纳尔的指挥下演奏海顿的《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
1917年,菲尔曼前往莱比锡,当了大提琴家、天才教师朱利叶斯·克伦格尔(1859—1933)的学生。克伦格尔教授后来这样赞许他:“在所有受教于我的学生中,从未有过菲尔曼这样的天才,他是我们最喜爱的艺术家,一个可爱的年轻人。”由这位“伯乐”推荐,菲尔曼后来到德国科隆音乐学院,接替一名刚去世的教授的工作,并任该校乐队的首席大提琴手——十六岁就当上音乐学院教授,这显然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
1929年,菲尔曼进了柏林音乐学院,先进修,后执教,也就是那时候,他在一家俄国餐厅遇见皮亚蒂戈尔斯基及其伙伴在表演三重奏。他在柏林音乐学院当了四年教授,其间参加了四重奏和三重奏小组,与海菲兹、普里姆罗斯、鲁宾斯坦以及作曲家欣德米特、小提琴家戈德堡成为知音密友,一起灌录了不少唱片。海菲兹与菲尔曼、鲁宾斯坦在音乐和个性上都合得来,他平时不苟言笑,一生留下的唯一一张笑逐颜开的照片便是与他们两人的合影。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菲尔曼是犹太人,1933年建立的纳粹政府解除了他在柏林音乐学院的职务。戈德堡本人和欣德米特的妻子也都是犹太人,就这样,三个音乐家一起移居伦敦,合作录制了贝多芬以及欣德米特自己的弦乐三重奏唱片。1935年,菲尔曼去日本和美国演出,回伦敦后与伊娃结婚,后来有了一个女儿。在苏黎世首演勋伯格的大提琴协奏曲之后,他在这个瑞士的最大城市居住了一段时期。1938年,他在维也纳逗留期间,发生德国并吞奥地利事件,这对犹太家庭来说又是一个大灾难。由于小提琴家胡贝尔曼倾力相助,他和家人一起逃至英属巴勒斯坦托管地,然后从那里前往美国。
到美国后,除了与美国和欧洲各大交响乐团一起巡回演出外,菲尔曼基本上一直在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执教,也收私人学生,其多名学生后来成了美国著名的大提琴家。教课之余,他与海菲兹、鲁宾斯坦等人灌录了多种室内乐唱片,影响甚大,但与欣德米特关系有所疏远,因为后者的大提琴协奏曲首演时,改请皮亚蒂戈尔斯基当大提琴首席,尽管此曲是为菲尔曼所写。
1942年5月,在一所为难民治病的犹太小医院里,菲尔曼接受了痔疮切除手术,动手术的是一名妇产科医生。结果他感染了病菌,当时尚未普遍使用抗生素,他便因并发症而去世。
当年菲尔曼的护棺人有多名杰出的音乐家:奥地利钢琴家塞尔金、施纳贝尔,俄裔美国小提琴家埃尔曼,波兰小提琴家胡贝尔曼,匈牙利指挥家塞尔,匈裔美国指挥家奥曼蒂,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一个四重奏小组用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曲(Op.74)为他送行。送殡路上,托斯卡尼尼突然痛哭,又大叫一声:“这是谋杀!”
菲尔曼生前死后得到众多音乐家的赞赏、看重,确实是因为他的大提琴演奏艺术高超。他短促的一生有很多里程碑:十六岁当教授,二十多岁名闻世界,第一个灌录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唱片,第一个演奏海顿《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原谱,勋伯格协奏曲的首演者,协奏曲“马拉松”第一名,四天内演奏十六首协奏曲。
菲尔曼的演奏风格优美、典雅,既有小提琴家克莱斯勒音乐的温情、暖意,又有大提琴所要求的流畅、顺遂,为这件低音乐器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为听众带来了新鲜而美好的艺术享受。看他拉琴,你会觉得很轻松,他从容、自然、潇洒,手指灵活,运弓轻巧,似乎一点也不费劲,不会累得汗流满面。有乐评家说:“对菲尔曼先生而言,大提琴演奏并不存在难度,那些甚至使著名演奏家都要停顿下来的难点,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有学生问菲尔曼:“您为什么拉那么多滑音?”他答道:“大提琴不是单簧管,不是用手指盖住音孔就行了。”他说,他的原则是大提琴声应像人声那样流畅,他所用的滑音有助于产生如诉如歌的人声。
只有掌握严谨、准确的技法,才会有菲尔曼这种炉火纯青的演绎。大提琴家布里顿·史密斯经过深入研究,撰写了《伊曼纽尔·菲尔曼的形体和演绎技艺》一书,细致分析了菲尔曼的运弓、按弦技巧,并与其他大提琴家的指法、弓法作比较。他说,他并不是鉴定大提琴家们哪个拉得好、哪个拉得差,而是通过比较,更多地了解各位大师的特色,也可显出菲尔曼的不同之处。
在该书第二章,史密斯拿菲尔曼演奏的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唱片与其他多名大提琴家相比,首先发现他们在演奏速度上有所不同,全曲演奏时间分别是:
1929年 菲尔曼,柏林国家歌剧院,三十二分四十二秒;
1937年 卡萨尔斯,捷克爱乐乐团,三十五分三十一秒;
1960年 皮亚蒂戈尔斯基,波士顿交响乐团,四十一分五十五秒;
1962年 富尼埃,柏林爱乐乐团,三十八分二十六秒;
1962年 斯塔克,伦敦交响乐团,三十八分零六秒;
1963年 罗斯,费城管弦乐团,三十八分四十八秒;
1968年 罗斯特罗波维奇,柏林爱乐乐团,四十一分二十一秒;
1971年 杜普蕾,芝加哥交响乐团,四十二分;
1986年 马友友,柏林爱乐乐团,四十二分零八秒。
由此可见,菲尔曼的演奏速度比别人都快,比马友友甚至快了十分钟。后来的演奏家们显然在节奏上更自由,在感情上可能更投入,但对菲尔曼而言,节奏是演奏的重要因素,不论在需要华美技巧的快速乐段,还是在抒情乐段,他都严格掌握节奏,不随意放慢,这就使听众产生了一种与其他演奏者不同的感觉。
除速度外,史密斯还在颤音、滑音以及演奏舒曼协奏曲等方面将菲尔曼与其他演奏大师作比较,并根据菲尔曼生前留下的纪录片,分析他的指法、弓法、手臂动作和身体姿势。
菲尔曼的学生伯纳德·格林豪斯(Bernard Greenhouse,1916—2011)后来也成了著名大提琴家。他清楚地记得菲尔曼的演奏特点:左手总是放在自然位置,手腕和肘都很灵活,能在指板上快速移动,这样手指就不用费很大劲;他演奏非常自如,不知有甚难处,不会因难而停顿。他不理解学生为何觉得难,教课时就缺少耐心,成了一个不易对付的老师。
格林豪斯也曾是卡萨尔斯的学生,有一次在谈到菲尔曼和卡萨尔斯时,他这样说:
在谈到当代几位杰出的大提琴家时,格林豪斯说:
大提琴家、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教授阿尔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原是巴西人。他说,他从十三岁起就有很多梦想:在美国拜菲尔曼为师,有一把“斯特拉德”琴,与大乐团联合演奏,最后在名校当教师。这些理想后来他基本上都实现了,而当时有一名欣赏他才华的美国驻巴西大使馆馆员主动为他联系,让他去科蒂斯音乐学院跟菲尔曼学习,可惜在他去美国的前三个月,菲尔曼就去世了,使他深感遗憾和痛心。后来他进了耶鲁大学,碰巧的是,他的导师是菲尔曼的朋友欣德米特,这位作曲家、中提琴家将其所了解的菲尔曼的大提琴演奏技艺都传授给了他。
如今,互联网上这样介绍帕里索特:“他是一个出色的大提琴演奏家、室内乐音乐家,一个以伊曼纽尔·菲尔曼的演奏理念为基础的大提琴教授。”可见,菲尔曼的音乐艺术,至少在美国,还在一代一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