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长途客车上的相遇
1992年，12月末。
陈尧生日的前一天，陈莉请了一周假，打算回去陪陈尧过生日。
因为下个月就要过年了，陈莉特意跑去暮夕镇上，给陈尧挑选礼物，顺便再采购点年货。
暮夕镇上新开了一个小商场，里面挤满了人。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陈莉眼花缭乱。
陈江海的遗物里有一块手表，陈江海生前一直戴着它，但表已经坏了，那上面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六点二十五分。
陈尧总是吵着闹着想要那块表。陈莉一直记在心里，就想趁着陈尧生日，给陈尧也买一块跟大人一样的，带指针的手表。
陈莉在卖手表的专柜停了下来。店员向陈莉介绍，左边是大人的手表，右边是孩子的。
陈莉看了看摆在右边的儿童手表，可都是五颜六色的，卡通图案的电子表。
陈莉皱着眉头，仔细地观察着柜台里的手表，好不容易在最角落里，发现了一块表盘比较小的石英表。
陈莉问店员，“那块也是儿童手表吗？”
店员回答说：“是的，那个……大孩子买得多。”其实店员对这块表是不抱希望的，大人都嫌款式老旧，哪有什么孩子买啊！
陈莉指了指柜台里那唯一一块带指针的儿童手表，让店员拿出来给自己看看。
店员惊讶地问：“给孩子买的？”
陈莉笑着说：“对，给我儿子。”
店员转而微笑着把手表取出来，“孩子上小学还是初中了吧？看您的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孩子这么大了吗？”
“没有，孩子明天整四周岁。”陈莉摘下手套，仔细地端详着这块表。
手表的表盘外圈是金色的，圆圆的一个，很小巧，棕色的皮质表带，看起来很古朴。
“孩子这么小啊，看来是给他买生日礼物，那还是买电子表好，还能教他识数。”
店员说着，从柜台里又拿出了一块有卡通盖子的电子表，“这个表卖得特别好，蓝精灵的，小男孩肯定喜欢。”店员边打开表的盖子给陈莉看，边说：“这一块才八块钱，您手上的那块要五十。”
店员觉得大人是不会给那么小的孩子买这么老土，又这么贵的手表的。况且小孩没轻没重的，手表没几天就弄坏了。电子表便宜，说扔也就扔了。可这么贵的表要是坏了，必然是要拿回来修的。这么老的款式，连原装的配件都找不到，修不了的话，不是自找麻烦嘛。店员便不住地向陈莉推销着电子表，试图用价格来吸引陈莉购买。
陈莉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孩子就想要个跟大人一样的手表，就这块吧。”陈莉说着，就从钱包里掏出了钱递给店员。
店员本以为这个价格，这个样式，根本卖不出去，才将手表摆在了最角落里，没想到居然卖出去了。好歹是卖出去了，店员还是很开心的。
她直夸陈莉，“很少见像您这么大方的家长。”
陈莉笑了笑，“这东西一时半会儿也坏不了，孩子喜欢就值得。”
店员发出了感叹，“您可真是个好妈妈啊。”说着，店员还贴心地帮陈莉给表带多打了几个眼儿。
陈莉出了商场，发现门口有卖气球的。她一眼就看见了耳朵高出来一大截的兔子气球，跟陈江海当初买回来的一模一样。
陈莉两手拎着从商场里买得年货，走到气球摊位前，卖气球的摊贩笑盈盈地询问陈莉要哪个气球。
“要兔子的。”陈莉指了指飘得最高的气球说到。
“不来个孙大圣的？马上猴年了。”摊贩拽了拽孙悟空的气球，“看，这个多好玩。”
陈莉笑着说：“孩子就喜欢兔子的。”
摊贩咂了咂嘴，“对，这孩子啊都喜欢这兔子的，我都卖了好几年了，就这个兔子的卖得最好。”
“您一直都在这摆摊？”陈莉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边掏钱边问到。
“没有，这商场不新开的嘛，我先在这摆，过几天还是回镇上的大集摆。”摊贩一手将气球递给陈莉，一手接过陈莉手上的钱。
“你啊别看这商场现在人挺多，这新鲜气一过啊，还是集上人多。反正就我这一家卖气球的，我去哪都照样卖。”
陈莉惊讶地问道：“就您一家卖气球的？”
摊贩边给陈莉找钱，边说：“对，暮夕镇上还没看到有谁也卖气球的。我都从市里拿的货，谁为了这玩意儿，跑那么老远进货啊？”
陈莉看了看摊贩冻得黑红黑红的脸，又看了看他全是冻疮的手，“这么冷的天，还坚持出来摆摊，看来挣得不少啊。”
摊贩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啊，孩子还小，养他费钱着呢。”
摊贩将找得钱递给陈莉，笑着说道：“以后万一能考上大学，像我们镇上的上官清一样，当个状元爷啥的，咱就扬眉吐气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也就没白花。”
这时，坐在旁边卖鞋垫的大爷开口说道：“当状元爷有啥用？那上官清都快吃不上饭了，还以为考大学有用呢？”
摊贩整理着气球，不解地问：“上官清不是去县里当官去了吗？咋还吃不上饭了？”
卖鞋垫的大爷清了清嗓子，将马扎往气球摊位靠了靠，说道：“这你都不知道啊？前几年他就调回到暮夕村的化分厂了。说是调回来，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还不就是犯错误下放了。结果那年化工厂又出了事故，他丢下全村的人跑了。这学习好的书呆子啊没用。”
大爷边摇着头边说：“这不仁不义的东西，有辱斯文啊。”
摊贩一脸的不相信，说道：“去年还是前年，我还看见他去一中老校长家拜年呢。还在我这给他孩子买了个气球。对，还就买得这个兔子的。怎么就被你说成不仁不义了？”
“你说得都哪年的老黄历了？他孩子早都没了。你说得肯定是化工厂出事前。我有个亲戚就暮夕村的，我还能不了解？”
“我的天，这么些事呢？”摊贩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见陈莉听得入神，问道：“姐，您不是这镇上的人吧？”
陈莉笑着点点头，“不是，我是千叶的。”
“我就说，您瞅着就像大城市来的。我们这小地方，乱七八糟的事多着呢。”
陈莉笑笑，将气球绕在手腕上，“我挺爱听你们讲这些见闻的，这不也能跟着涨涨见识。”
“姐，你是随你对象工作过来的吧？”
“昂。”陈莉摆弄着手里的手套。
“你对象是干啥的？”摊贩唠家常似的不停询问。
“啊，我对象是警察。”陈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陈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这里是暮夕，她还是需要隐藏身份的，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也就收不回了。
“哎哟哟，也是吃公粮的大老爷。”卖鞋垫的大爷在一旁调侃到。
陈莉看向大爷，也不好不回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哪是什么大老爷啊？大老爷还能冲在最前线，还能牺牲么？”
“哎哟哟，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大爷双手合十，不住地向陈莉点头道歉。
大爷话锋转得倒是快，说道：“这当警察的是危险，我们应该向他们致敬，向他们学习。没有他们，哪有我们幸福的生活？”
摊贩在一旁直点头，附和着说：“对，对。感谢他们。”
大爷的话那是没完没了，突然又说道：“诶，你们肯定都知道九零年化分厂爆炸吧？当时就死了个警察，据说是为了抓犯人牺牲的。当时才三十出头，多可惜。”
陈莉的表情瞬间僵住了，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卖气球的摊贩和卖鞋垫的大爷似乎都瞬间明白了什么。
陈莉尴尬地笑笑，“行了，你们忙着吧，生意兴隆啊。”说着，陈莉就提上地上的东西，快步离开了。
两个人看着陈莉离开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好。大爷一声不吭地将马扎挪了回去，气球摊贩也重新整理起了气球。
过了一会儿，卖鞋垫的大爷用眼睛瞟了瞟斜前方，他的表情有点异样，“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吓得旁边的摊贩一哆嗦。
卖气球的摊贩见大爷突然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您这是坐得时间长了，起来溜达溜达？”
大爷用手拄着腰，说道：“啊，昂。岁数大了，腰不好。”
大爷走到气球摊位前转了转，“你这气球，挺好看啊。等收摊了，我也给我孙子买个。”
卖气球的立马咧开嘴笑了起来，“诶，诶。谢谢您了。”
大爷趁卖气球的不注意，用脚踩住了地上的东西，用脚使劲一划，划拉到了自己的摊位下边。
大爷假装咳嗽了两声，“哎呀，这还咳嗽上了，我去喝口水。”说着，大爷就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
大爷一手拿着水往嘴里倒，眼睛还不忘盯着地上的钱包。大爷喝完水，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用拿着水杯的手挡着气球摊贩那边，用另一只手将地上的钱包捡了起来。
大爷将钱包打开，一翻开，便是陈莉和陈江海的合影。因为陈莉在商场里买了不少东西，所以里边的钱是所剩无几了。
大爷想到刚才自己说起牺牲的警察，陈莉表情的变化，八成那个警察就是她对象吧。大爷看了看照片上的两个人，叹了口气，合上了钱包，揣进了兜里。
……
陈莉刚到车站，车就来了。陈莉说自己要去终点站，售票员看她拿得东西太多，就让她赶紧先上来，等人少的时候再买票。
陈莉手上大包小包的，手腕上还绑个气球，东挤西蹭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站好。坐在她面前的座位上的女人，看见陈莉拿了这么多东西，说道：“气球我帮你拿着吧，人太多别再给挤爆了，我再过两站，暮夕村那站就下车了。”
陈莉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将绑在手腕上的气球绳子解了下来，递到了女人的手里。
气球的绳子已经将陈莉的手腕勒出了一道红印，汽车一个急刹，陈莉顾不上那么多，赶忙抓住了女人的椅背。
陈莉冲着女人尴尬地笑笑，女人盯着她的脸，突然开口说道：“看着你很面熟，我们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吧？”
陈莉思索了片刻，“你刚才说你要去暮夕村吧？我每周工作都会去暮夕村，你可能在那儿见过我。”
陈玉激动地拍了拍手，“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廖氏化工来村里化验的小陈吧？”
这趟车其实是暮夕到千叶的环线长途客车，本来在暮夕村是没有站的。可是暮夕村偏僻，车少，来往于镇上和村里的村民又多，就单独给暮夕村设了站。
陈莉有些慌张，“对，是我，你是……”
“我是村口开杂货铺的，我叫陈玉。诶，对了，你也姓陈？”
陈莉笑着说：“是啊，你叫陈玉，我叫陈莉，咱俩的名字听起来还挺像姐妹的。”
车上的其他人觉得新鲜，还有跟着一起搭话的。
陈玉和陈莉一下就熟络了起来，陈玉说：“真的好巧，你来镇上干啥？”
陈莉答道：“我儿子明天生日，我来给他买块手表，顺便再买点年货。”
司机在前边大喊：“下一站暮夕村到了啊，要下车的准备好了。”
售票员也在后边聊得热闹，听司机一喊，赶忙跑到了汽车后门，清了清嗓子，憋着笑喊：“行了，大家伙别聊了啊，该补票的补票，要下车的来后门等着。”
“你下车吗？”陈玉问到。
陈莉摇摇头，“我不下，我到终点。”
“那你过来，坐我这。”陈玉起身招呼着陈莉来坐自己的位置。
陈莉看了一眼上一站上得车，还站在她身边的大爷，摇摇头，“我不坐了，大爷你坐吧。”
大爷手里拎着袋点心，身后背了个破布包，他颤颤巍巍地挤到陈玉的位置上坐下。
陈玉凑到大爷耳边喊：“大爷，这个气球是她的。”陈玉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陈莉，继续冲大爷喊道：“人太多了，怕给气球挤爆了，你帮她拿一会儿，下车了再给她，好吗？”
大爷点点头，“我听得见！给我吧。”说着，大爷就接过了陈玉手上的气球。
从陈莉上车开始，车里的人就只增不减，陈莉把一袋东西放在大爷脚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车扶手，另一只手还拎着个袋子。
大爷也是终点站下车，中途还不好意思地想让给陈莉坐。陈莉让他好好坐着，站着人太多，别再摔了。大爷只得帮陈莉把地上的东西往自己脚边挪挪，好让陈莉站得宽敞些。
陈莉就一直站着，始终都没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直到快到终点站了，车厢里终于有了空位，陈莉才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陈莉想买票，可她把挎包和袋子翻了个遍，都没找到钱包。陈莉急得满头汗，坐在对面的大爷似乎觉察出了陈莉的慌张。
“姑娘，怎么了？”大爷问到。
这时，售票员也走到陈莉身边，让陈莉买票。
陈莉急得面红耳赤，“我钱包丢了。”
“别急，你慢慢找，看看是不是掉在袋子里了。”售票员安抚着陈莉。
陈莉摇摇头，看了看手腕上的勒痕，眼圈瞬间红了。
售票员轻轻地将手放在陈莉的肩膀上，挡着其他乘客的视线，“没事，没事。下次坐车给就行了。”
眼见着就要到终点了，大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几个毛票，递给了售票员，“我和那姑娘的票钱。”
陈莉惊慌地直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大爷笑着说：“姑娘，你心眼好，让我坐了一路了。票也没几个钱，我给你掏了。”
售票员刚收了钱，车就到站了，乘客们纷纷下了车。
陈莉叫住了大爷，“大爷，我家离这儿不远，您跟我回趟家，我把票钱还您。”
大爷本想拒绝，但看看天已经黑了，陈莉手上提着那么多东西，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不安全，便陪着陈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