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空悲切七
阿母不希望他上战场,只想他服完更卒后便归家,多年前死去的老父为了定了一门亲事,阿母想他迎娶那女子,以有个好归宿。
但,他的心思并不在于此,他只想实现一直以来的愿望——上战场建功立业,改善家中穷困的处境,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低头,让那些讽刺的人给阿母尊严,让弟真正地持剑傲立乡里,还有,为那口气,定了亲被嫌弃的......那口气。
可,他的夙愿还未开始,却要饮恨于此,他不甘。
“伯兄........”愤怒消退,剩下的只有伤心的凌志踱步走向伯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看到伯兄就要离他而去,那个顶天立地,撑起一片天空的伯兄.......
声音哽咽,泪,滴下,路,尽是迈不过的棘。
伯兄在出门前和他说过待归来之时,便是他家重现辉煌之时,可......伯兄食言了。
他知道,伯兄如此伤势,已经无法再救了,即使要救,他家也已经没有了那份圜钱。
缓缓地踱到跟前,已泣不成声,狠狠地跪了下来,抱住伯兄。
一个少年在抽泣,身体轻轻地颤抖着,看之伤感,令人垂泪。
张陌已经解开了束缚住脚的索,站起来,缓步踱了过来。看到这一幕,眼睛一度模糊不清。
汉子为他而如此,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虽然有着示范县,可示范县离这里不知有多远,即使抱着汉子赶回去,恐怕也来不及了,汉子实在伤得太重。
而且,如此伤势,恐怕即使能第一时间送到医院,医院也不一定能救过来。
“小志,不要伤心.......”汉子强撑着一口气,手艰难地抬起,轻轻地抚摸着少年的头发。
人之将死,所有愿望化为泡影,所有抱负只成为一种奢望,他虽不甘,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目前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母和这位一脑子侠义的弟,有他在,他还能照顾好他们,可自己........他们该怎么办?
“你也长大了,莫要再任性,要照顾好阿母,阿父走后,就剩她一人了,莫要让之孤独,你也莫要再往外跑,很危险,莫要惹阿母生气,莫要......咳咳......”汉子一口气不停地说着,即使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也不能停下,他怕一停下,他会就此而去。
他说话变得越来越艰难:“一定要答应伯兄......莫要去招惹那些人.......咳咳!”
张陌静静地站于背后,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浓,是他害了他,是他导致如此悲惨的一幕出现,他是罪人。
“恩人,在下张陌,谢了!”张陌说话了,他虽不忍心打断汉子交代后事,却也要如此做,他怕再耽误下去,他将无法面对汉子说出他的感激,他会内疚一辈子。
汉子艰难地扭头望向张陌,强挤出一丝笑:“不必客气,某乃凌云...路见歹人拔刀相助...寻常之举,不必挂于心.”
汉子极力让自己保持话语连贯,但张陌知道,他已坚持不了多久,不能被客套而耽误了时间,既然汉子承恩于他,他必须要报之,以释心中的愧。
“刚才的话陌已听到,你放心,陌非寡情之人........”张陌还想说些承诺之事,汉子却摇头笑了,他知道张陌要说什么,可他并不奢望什么,正待要摆手,可微弱的气息令他根本做不到,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
一大义之人为义之事,殁。
“伯兄.......”林中,传来凌志撕心裂肺的叫,哀绝四野。
张陌静默,他终究是没有说出他的承诺,面对大义之人,他失义了。
良久,轻轻地挽了挽凌志的肩膀,眼角的抽搐让声音有些沙哑:“小志,逝者已矣,生者当世,不可颓焉......今后,我便是汝兄。”
无助的凌志没有在意张陌的话,只是随意瞄了一眼,便再低下头去,那里,正是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的伯兄。
“就让伯兄安息吧!”
张陌抱着汉子,凌志跟在身后,踏步走向山岗,每一步皆是那么沉重。这人为他而死,他愿为之安葬。
山岗,有些荒凉,一眼望去,原野广阔,却是杳无人烟,在枯草丛生中,几许孤坟似有野鬼在飘荡,伶仃影只,何等凄厉。
张陌走了很远很远,在那高耸之处,钢刀噼啪,零星的苍树尽数被劈倒,再一点点地刨着......一座新坟拔地而起,虽没有秦陵气势,却也在这荒原中展露一角。
凌云之墓,不义之人张陌立。
刀刻的大字立于坟前,看起来那么孤单,又如此沉重,在不义之下,有义的气息在滋生......
尤其是,‘张陌’二字特别大,不为什么,只为一解愧疚。
张陌要让天地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愧疚了凌云。
风吹着,拂过山岗,在冢中环绕,似在诉说着天地的不公,好人不应如此长眠。
“此仇不报,枉承此恩。”张陌望着远方,目光满是凌厉。
二人走了,走向归家之路,是凌云的家。
凌志好侠,时常流连于乡里,在别人眼里就是无所事事之辈,遂被里人嘲弄为‘逛荡子’,这事令老母很为气愤,可老母无法视物,无法管束于他,自然而然地,便不再管他。
可着这厮爱打抱不平,因此而引来不少的麻烦,要不是凌云有些小本事,恐怕他早已被人打死。
而凌云为了一家生计,经常不着家,老母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边走边听凌志诉说了,张陌沉默不语,经历了伯兄的遭难,凌志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他说出所有不堪,似乎要告诉伯兄,他以后不再如此,他要好好伺候老母。
凌志还告诉张陌,其实凌家在嫠县是个大氏族,在嫠县有些名头,但十几年前凌父殁了之后,他这一小家便被赶了出来,老母为此哭瞎了双眼,伯兄自小便成了这个小家的顶梁柱,维持着这个家的生计。
但被家族抛弃的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跻身大氏族范畴,眼看着日子过得日渐凋零,再加之今岁洪灾,导致家中处境更不堪。
“其实伯兄志向于上战场建功立业,可奈阿母眼疾难治,我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不堪,他暗暗低下头,“这次伯兄被征调,他是高兴的,本想归家暗暗看阿母一眼便前往战场,却被我发现了,好说歹说才让我送他一程,殊不知.......却是永别。”
说着说着,凌志又哽咽起来,神情一度颓废极了。
张陌没有说话,他听凌志细细地说着这个家情况,心中揪了又揪,这家子过得很不易。
“大兄!”凌志突然抓住张陌的手,神色激动地道,“求你代为照顾我阿母,我要替伯兄上战场,我要建功立业,替伯兄完成夙愿.......”
张陌站住,没有说完,眼睛深邃地望着这个束发之年少爷,心中踌躇着。
“请大兄务必要答应志,志感激不尽。”
凌志情真意切,这一刻,伯兄离去那刻不甘的表情爬满心头,他不想伯兄在泉下带着遗憾,他要让伯兄安心离去。
最终,张陌仅说了一句话便不说了:“你阿母就剩你一个儿子了。”
凌志沉默,他知道大兄的意思,但伯兄的夙愿不敢忘。
“走吧!领我去见你阿母。”
凌志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位大兄没有答应,或者说,大兄不想阿母失去大儿子后又失去小儿子。
犹豫片刻便领路走了。
也是,他一个外人怎会无条件照顾自己阿母呢?他没有这个义务,而且自己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处,正常人都不会如此做。
但,他真的很不甘,伯兄‘离开’时的表情,他一刻都没有忘,如不能从军,他会一辈子愧疚大兄。
这是一破落的院落,屋前泥泞,屋里简陋,还带着一丝丝荒凉,这是许久无人居住的陋舍,不,有人住,里面还有住的痕迹,只是痕迹的范围小,才显得荒凉。
踏进庭院中。
与其说是庭院,还不如说是一处荒地,地不大,却是杂草凌乱。一些残缺的陶罐零星地摆放着,不远处竹竿上晾晒着些衣物,皆是破旧,似乎穿戴过些许年份略显暗黄。
这是一个破苦的家。
“阿母,我回来了。”
凌志已经习惯了眼前景象,倒也不在意,轻声呼叫着。他最怕面对阿母,在他游荡的时日里,阿母的唠叨成为了家常便饭。
“你这不孝子终于肯回来了,你伯兄呢?可回来否?阿母可是许久未见于他,对了,他可是凌族长子,应该接任族长去了,这就对了,我儿就是那么了不起。”舍内传出了妇人声音,不过这话有点令人联想到神志不清。
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内传出,很快,门框边出现了一个妇人。
从容貌的轮廓来看,想必年轻时是个标志的女子,可岁月的侵蚀让皱纹爬满额头,特别是那无法睁开的双眼更添几分苍老,不过看之神情,有些不对劲。
此妇不但有眼疾,还有些痴呆。
“伯兄......”凌志嗫嚅着嘴巴,湿润再度爬上眼眶。
伯兄服更役,几乎有一月没有归来,按日子一算,现在也该回来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阿母,也不知该不该和阿母提及此事,本来阿母身子骨就弱,如其知道伯兄遭难,后果会如何,凌志不敢想象。
他虽喜游荡,却是个孝顺之人,他不愿阿母承受太多,更不想阿母再受刺激,以致病情加剧。
“他没回来?”妇人踏前一步,手中的指路竹竿重重一提,发出‘咔咔’之音。见小儿没有回应,脑袋徒然耷拉着,随后一惊,紧张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必须要告知阿母。”
凌志没有接话,可看出其内心极其挣扎,五指插进蓬松的头发中掐着,甚是有力。
张陌就这样杵于旁边,没有说话,但心头却是紧紧地揪着。这是一个可怜的母亲,家门遭变,小儿游荡,双目失明,精神还仿似有些失常,每一种都是莫大的噩耗。
偏偏如此可怜的人老天还是要降厄于她,家里唯一的依靠——大儿,遭难。
不,不是老天,是自己,自己令其大儿遭难,是自己害死了凌云,害这个家失去唯一的希望。
“阿母,儿今后便听你的话,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最终,凌志还是选择隐瞒事实,换了话题。
但,妇人一心只记挂着大儿,何以会理会小儿之话,竟发狂了起来:“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快,快让大儿来见我,碧雪还等着他的,我要抱孙子,孙子。”
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竹竿四处‘咔哒’,向着门口而去。
碧雪,便是还在凌家时给凌云定的娃娃亲,即使事隔多年,她依旧还记在心中。
“阿母,小心,外面有荆棘,别刮了身子。”凌志看到阿母向着外面跑去,不知如何阻拦,迅速提醒。他很想将伯兄遭难的事情说出来,但他不能,就这样杵着。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突然听到‘噗通’一声,很响,很干脆,连忙望去,却是大兄,他竟跪下了,是向着阿母跪的。
“阿母,云儿没有出事,云儿在这儿呢!”
是的,张陌跪下了,跪向妇人。
妇人盼儿之心他看到了,妇人为儿而牵挂他看到了,一个虽神志不清却时刻念叨着儿子的母亲,他感受到了。
他是罪人,是他害死了凌云,他要恕罪,他要替凌云尽孝,以赎心中的愧疚。
而且,没有的凌云的这个家,以后的路怕难以为继,他不想看到恩人的亲人如此。
“大兄,你........”凌志看到这一幕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兄。
张陌回眸一笑,低声郑重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后我就是凌云,就是你伯兄,阿母的大儿。”
“这........”凌志一时无法接受,伯兄刚走,就有着如此一个衣着还算得体的人称为伯兄,于心,他是渴望的,但,他总觉得愧对,他们一家只会拖累大兄。
“莫要多言!凌云因我而死,我自应令他泉下无憾,放心,我不会让阿母过苦日子的,凌云能做的,我照样能做,凌云不能做的,我也能做。”
声音压至最低,生怕被妇人听到。
张陌并非寡情之人,只有这样才能很好地报恩。
“这.......”凌志无言以对,但内心是感动的,伯兄虽遭难,却没有救错人,这个人有情有义。
说真的,他乐意见到这一幕的发生,可是,这样只会苦了大兄。
“云儿,你没有出事,太好了,太好了。”已经踏出门口的妇人猛然扭过头,循着声音拄着杖一步一拐地走来。
但走着走着,方向便偏了,张陌连忙迎上前去,跪于妇人身前。
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绝不跪外人,但此刻他并没有将妇人当外人,他是真心实意要成为凌云,成为他们一家的支柱。
凌云需要做的事,他来做。
妇人摸着张陌的头,又再脸上摩挲了一把,却突然道:“云儿,你瘦了,服役很辛苦吧!连声音都沙哑了,阿母心疼。”
这种抚摸,这种关怀,是真真切切的关心,张陌感之不由心中一阵感触。
前世自成为县长后,便很少见到母亲,母爱早已潜藏到内心深处。这一世,他无父无母,准确地说前身的记忆里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就更得不到母的关怀了。
声音顿时变得哽咽:“实在太思念阿母,遂声音也沙哑了,阿母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沙哑的声音是特意而为,实在模仿声音并非他所长,只能说话时稍微显得沙哑,而不让妇人怀疑。
“好了好了,阿母相信你。”妇人变得高兴了起来,连忙将张陌扶起,话语也变得正常多了。
凌志说过,阿母的病情时好时坏,张陌觉得,这种病症应该是情绪所致,只要让她的情绪波动不大,应该会慢慢恢复正常。
凌志在旁捏把汗,他真怕阿母认出来而嚷嚷着要见伯兄,那到时真不知如何和阿母交代,幸好,阿母并没有怀疑,大兄成功地瞒下了阿母。
“对了,阿母托人打听到了,碧雪出落得亭亭玉立,也该娶她过门了。”妇人高兴之余突然提出此事,这令张陌有些措手不及。
刚才回来的时候凌志说过,相里氏,也就是相里碧雪所在的家族派人警告过凌云,让他不要觊觎碧雪,说他已经配不上碧雪了,还让他早日到相里氏退了这门亲事。
这也是凌云坚决要从军的原因之一,为自己,为家人争一口气。
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他一身志气,何以能受此侮辱,他要出人头地,要让看不起他的人都后悔。
相里氏,张陌还是听说过的。
在七国中,秦国的兵器是最强大的,这多得于秦墨相里氏。秦墨自然属于墨家一派,墨家善于制造,曾鼎盛一时,自最后一位巨子死后,墨家便分崩离析,散落于各国。
相里氏就侍奉秦国,为秦国制造兵器,风靡大秦一时,随着人口增多,便有了分家的诞生,嫠县相里氏就是其分家,但即使是分家,地位也不可小觑,在嫠县和凌家并驾齐驱。
凌云之父乃凌家族长长子,被家族定为族长继承人,但族长死后,凌云之父莫名而死,紧接着凌云一家便被赶了出来。
当时凌云还很小,要不是凌母有些积蓄,恐怕他们一家也难以维持到现在。
这是凌志告诉张陌的。
张陌没有拒绝阿母,即使他知道这娃娃亲已经被相里氏毙了。他不能告诉阿母此事,不想阿母伤心而影响病情,当然,相里氏他会走一趟,为凌云讨个公道。
这个时代没有女子退婚一说,如退就是奇耻大辱,如此之辱不应由凌云来承受。
“知道了阿母,稍后儿便去相里家,将此事定下来。”张陌先应付阿母,至于今后如何,他会妥当安排。
妇人的笑意更浓,便在张陌的搀扶下到里屋休憩去了。
“大兄,你真的要去相里氏吗?”凌志担心地问张陌,他知道此行必定会承受莫大的侮辱。
“当然,这娃娃亲不应他们来退,应吾休之。”
“啊!”凌志惊了惊,如此一来,大兄必定成为相里氏的眼中钉,于大兄不利。
相里氏女眷被一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人休了,对名声在外的相里氏来说也是莫大的侮辱。
但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既然大兄要做,他也不会退缩:“凌志愿护大兄左右。”
张陌点点头,却严厉地瞪了凌志一眼,道:“从今以后我便是凌云,乃汝伯兄,切勿再叫大兄。”
大兄乃统称,全然没有亲人间的亲切,显然,张陌决意要做凌云。
凌志颇为感动,眼眶有些许湿润,也不再坚持,拱手,深深地作了一揖:“伯兄说教得是,仲弟谨记。”
张陌咧嘴一笑。
于是兄弟二人收拾一番,便前往嫠县县城,相里家的所在地。
嫠县,郿之南,渭水之畔,乃通往咸阳的必经之地,其邻有美阳、槐里、废丘、郿县等,南面临终南山,具有得天独厚之境。
虽有前段时间洪涝肆虐,可官吏的给力,将灾情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受灾也不算很严重,对比起郿县里,胜之甚多。
此刻,城内已恢复了生气,贾市繁荣,人群络绎不绝,比起以前的郿县,依旧胜之,可最近,却逊色于郿县。
张陌和凌志走在贾道上,对着贾市点头。大秦重农抑商,却不妨碍直市的繁华,虽是一个县,却是五脏俱全。
张陌对贾市甚是留意,具有治理之心的他留意其农具来。现时虽说金属器方面以铜器为主,铁器却也不少见,农具上已经装备了不少铁器,当然,因为数量有限,价格却是甚之铜器,一般黔首还真负担不起,虽铜器还是主流。
当然,无法购置金属器的,原始的木制、石器类农具也不是没有,这是社会发展不平衡所致。
“或许铁器可广而用之。”张陌发出感慨。
这个时代的农具太落后了,如果将示范县的钢、铁农具搬到这里来,会是何等光景,张陌觉得这是绝大商机,当然,钢铁农具昂贵,即使能搬到这里来,能否有人买得起,还值得商榷。
不过张陌粗略地算一笔账,大秦的金子拿到示范县那是一个天价,但在大秦性价比就降低了很多,这里面价值换算一比较,反而就不贵了。
正当张陌浮想联翩之时,突然前面的热闹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奇之下二人凑了过去,却见贾市繁华显眼的一角围着很多人,里层深衣者众,外层麻衣者繁多,但动作却是一致,皆是向着里面指指点点。
“为何围着如此多人?他们作甚?”张陌问凌志。
凌志乃嫠县人,应该对地方特色有所了解。
凌志往里瞅了瞅,因人多繁杂看不真切,却是想了想道:“应该是某氏族悬赏之点。”
“悬赏?”张陌来了兴趣,在郿县那么久,还真没见过如此悬赏之法,当然,这是他的孤陋寡闻,前身的记忆残缺,而他穿越而来不过凡几,又从未踏出郿县,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相里族悬赏辩物了,听闻有一百圜钱之多。”有人匆匆赶来,从张陌二人身旁擦肩而过,嘴里叫嚷着,那股跃跃欲试之心表露无遗。
“相里族?”张陌歪着脖子沉思,凌志回应,面上肌肉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正是碧雪所在的家族。”
“相里族乃制造大家,善奇艺淫术,更有族人任职于国器库,很得朝廷重用。”凌志继续解释,平时多游历,对这方面见识还是有的。
张陌恍然,如此说来,嫠县也非薄弱之县,相里族定是嫠县贵族无疑。
“不知悬赏的乃何物,竟有百钱之巨。”
白钱对于有着细盐等收益的张陌来说并不多,但对寻常人家却不同,那是一笔不错的钱项了。
“志为伯兄引路,一探究竟。”
其实凌志对着百钱悬赏也是心动的,既然遇到了,也想尝试一番,百钱可让贫穷的家里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
即使他对相里族有偏见,却并不妨碍他弄钱之心。
“也罢!”张陌看出凌志之心,便随着他靠向前。
百钱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强,吸引了很多人到来,此刻却围得里一层,外三层,兴许是外层的多黔首,有自知之明而不往里靠,却也不妨碍他们看热闹之心。
“让一让,我来一瞧。”凌志呈现出游痞一面,倒让一些人让出了一条道,却也惹来很多人的不满。
凌志志在游侠,因条件限制而未能远行,认得之人大多在乡里之中,来到城里就是一无名小辈,自然无几人认得他。
但,看凌志的作势,不想多事的人敢怒不敢言,而里面深衣之人却没有迁就于他的意思,有人愤怒出言:“哪来的痞子,此物可是尔能识之,到一边候着去。”
凌志听之面色不悦,却也没有发作,看此人打扮得体,恐是小吏之类,他不敢得罪,口中却不逞多让:“谁说不能识之,以我游历所闻,必能辨之。”
没有多言,凌志靠上去。张陌摇头,凌志毕竟年轻气盛,不服输的性子并没有隐藏于心。
不过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在后微笑地看着。
那人名弗,乃有姓之人,却因家道中落,姓也不敢在人前提及,但有姓之人心底里的傲气却让他很不服气,斜睨着凌志,看凌志装饰,不过黔首之类罢了,何能辨得如此之物,藐视之意更浓,道:“我乃三老门下,尚且不辨此物,你这痞子能识得甚?”
从吏而学乃秦选拔法吏的途径,吏代表着身份和地位,能从吏而学,地位高出一截,自然学识在黔首当中也是高人一等。
听闻乃三老门下,众人投来敬畏的目光,却也不乏怪异之色,此乃针对凌志,和三老门下扛上,此獠算是要栽跟头。
三老乃乡里之吏,掌教化。
凌志底气不足,面对如此情形气势一下子降了三分,眼睛躲闪着,语气也低了几分,口中却依旧不服输:“定能识得此物!”
遂上前一望,可是,仔细研究了老半天,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下尴尬得不停地挠着头发,苦笑连连。
弗也不算跋扈之人,对着凌志嗤鼻,便围绕着悬赏之物品头论足了起来。
“此物透明可见,却和天空一样颜色,摸之柔软,戳之如水,甚是奇特,恐是天上之物。”这个时代的人就是如此,在对未知的东西无法解释时,只能那老天来为自己圆场。
旁边众多深衣着也微微点头,实在此物闻所未闻,只有天上才有之。
这话只是圆场,不料被一人听之突然猛地抬头,颇为惊奇地盯着此物。
这人正是张陌,下一刻,他竟眼现奇光,满眼不相信,因为此物竟然是塑胶透明膜,当时搭建温室大棚时从示范县里拿出来之物。
诚然,此物乃示范县所有,秦人又怎会认得?他们无法辨得并不奇怪,只是,他不清楚的是,温室大棚所用的材料怎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他并没有外传呀!更没有赠送给任何人。
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也没有过多理会,塑胶薄膜而已,并非珍贵之物,外传就外传了。
却也不声张,走过去将凌志拉到一边,问:“你可想赚得那百钱?”
“自然!”凌志露出惊喜之光,伯兄如此说,定是辨得些什么,遂狠狠地点头。
张陌摆摆手回应,便走向塑胶薄膜旁边,那里正杵着一人,失望地望着凌志,望着各深衣者,无奈摇头。
他乃相里族家仆,奉小姐相里碧雪之命来此寻找能识得此物之人,可悬赏了好几天,愣是无一人能辨得此物,令想在小姐面前好好表现的他很是焦急。
须知小姐得到此物后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愣是无法得知此物之用,更是让族人研究个遍,皆无法探知此乃何物。
对于求知欲极强的小姐来说具有致命的诱惑力,遂,带着此物去见了正任武库令的族叔相里班,族叔比她更痴迷于此道,在无法认得此物后勒令小姐务必要辨得此物。
遂,小姐想出此法在此悬赏寻贤,无奈贤者众,知者无,令人叹哀。
“如何才能得到百钱?”
张陌走到家仆身旁,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此之话有太多人问过,以致家仆显得很冷淡,麻木一说:“只需回答出‘何物、何人所造、如何造之、何用’便可得百钱。”
“很好,那就拿百钱来吧!我认得此物,更知其详细。”张陌信心十足地说,但,却引不起家仆一丝表情变化,实乃说过这样之话的人不少,已经触动不了他的神经了。
“回答令老奴满意才可得百钱。”
这是小姐的规定,也非家仆要为难人。
张陌没有在意,欲得人钱必令人满意,这个道理无人不懂,何况,对于凌志来说,百钱很多,但对他而言不过寥寥数钱罢了,此刻的他就是暗地里的富翁。
“我来一试。”
粗略地瞥了一眼塑胶薄膜,可见其面积不大,却在阳光照射下闪着闪着,分外刺眼。
他可猜测得到,这必是有心人悄悄从温室大棚里撕下一些,又偷偷给相里族的。
“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低声嘀咕一句,便来到一案台前,其中放着一竹简,旁边搁置着笔砚。
“请将所知写于其上便可。”
家仆提醒。
张陌颔首,便提笔也不思索地写下所辨之言。
家仆低头看着,眼中的漠然逐渐消退,换来的是丝丝疑惑,来此书写的人并不少,其中不乏士人贵子,可大多他都能读懂一二,可此子所写竟让他闻所未闻,特别是‘塑胶薄膜’,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不过这并非他要思考的问题,他要做的是将辨言尽快交予小姐,让小姐定夺,如是小姐所需,才能让其人领赏。
“君子,还望写上尊名,老奴也好向小姐禀报。”
家仆看张陌衣着有别于黔首,也没有歧视的意思,拱手作礼,做出请的手势。
张陌思索一会儿,目光在凌志身上一撇而过,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身影,那道为己而殁的人,便毫不犹豫地写下三个字“云之志”。
云,便是凌云,志,乃志向,那道逝去的身影一生所愿是出人头地,他无法完成的事情,就让他来替他做吧!
这,就是一个开始。
从今以后,他要让凌云在世间留下姓名,以填补心中的愧疚,凌云所愿,便是他所愿,他努力的方向。
“云之志?”家仆看之嘀咕,微微摇头,他从未听说过此人,遂微微地瞄了此人一眼,也从未见过此人,不由叹口气,看来这次还是要令小姐失望。
“谢君子赏脸,老奴这就去禀报小姐,是否得赏稍候告知,还望在此等候一二。”家仆卷起竹简,对着张陌再次一揖,便匆匆走了。
张陌并不介意,但家仆口中的小姐却令他暗自沉吟:相里家的小姐会是何人,竟能得到他的塑胶薄膜,此女是否认识相里碧雪?
这个想法一晃而过,旋即被抛之脑后,即使此女是相里碧雪又如何?既然她看不起凌云,又何必去执著些什么,他今日要做的是体面地为凌云解除婚约,再体面地离开相里族。
他要让人知道,凌云非卑劣之人,他也有自己的尊严,要退婚也是由他来退,而不是让相里族苦苦相逼。
“我们走,去相里族。”
张陌不想等下去,家仆此去不知要等多久,此刻他真不想在嫠县多待,一个对抛弃凌云的城,他提不起一点兴趣。
他要尽快解决退婚之事,便马上离开这里。
凌志没有多言,听旁人窃窃私语,深知至今还无人能辨认出此物乃何物,伯兄如此之举在他认为是为自己圆场罢了,至于能否入相里族小姐的眼,还真没抱多大的希望,遂跟着伯兄走了。
二人走后,人群却没有散去,有人在苦思冥想,欲辨出这是何物,有人跃跃欲试,欲博得个好运气而领得悬赏,但一旁的弗却是露出意外之色。
他刚才凑上前去看了张陌的辨言,觉得甚是新奇,再看家仆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断定必是胜于先前所辨之人。
他可是辨认过之人,可得到的答复是毫无根据,此刻他倒想看看那离去之人是否有这个能耐能得到相里小姐的赏识。
相里族乃嫠县大族,设下悬赏的乃族长宠女碧雪,碧雪者,碧玉也,脸如桃花,肤若凝脂,身娇似柳,乃嫠县绝色,多少大族名子求之而不得。
此女已到婚嫁之龄,却偏偏酷爱制造之术,即使咸阳望门来此也被之拒之门外,偏偏其父又偏爱于她,如非她所愿,无人能强求。
当然,弗非名门望族之后,自然没有资格垂涎如此绝色,但能靠近观之一二,已是三生有幸,看刚才离去之人的自信,还有家仆的脸色,暗猜说不定相里碧雪得到辨言后会出面一见。
这样说不定就能见到如此绝色。
弗心中一阵激动,祈求着,一个想法泛起,一定要结识此人,可下一刻却猛拍头颅,那人已离去,何以结识?
遂别过头去问身后的人:“可有认得此人者,还望告知。”
见没有人回应,弗又说:“告知者,鄙人愿出十钱以答谢。”十钱,对于黔首来说已经很多的了,况且这是动动嘴巴的事情。
可,令弗失望的是,依旧没有人回答,实在刚才辨言之人太过陌生,无几人认得。
这里发生的事张陌并不知道,在凌志的带领下来到相里府的大门前。
相里府门并没有想象中高贵大气,反而朴实多了,也可看出此族并不太注重外表的东西,反而注重族内发展。
见二人站于府前观望着,便有门仆走了出来问道:“二位可是有事?”
张陌拱手回应:“我乃凌云,来退婚的。”没有过多措辞,直截了当,当然,被人逼到这个份儿,没有必要隐约的,反正结果都一样,自此凌云和相里碧雪分道扬镳,何不牵扯。
“凌云?退婚?”门仆思索一会儿,好好打量张陌一番,也不打个招呼便往里跑,他要去告诉族长。
其人虽然很陌生,但凌云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是相里族身上一根刺,也可以说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恨不得马上拔除。
这一点并非只有府中人知道,外界也有耳闻,遂才有传言慢慢地传入凌云的耳中。
不但外人,连族中人都认为,自凌家族长也就是凌云的父亲死了之后,凌云便成了没落的人,已经配不上小姐。
凌云的主动到来在府内掀起了不小的轰动,片刻后便有仆人将张陌二人迎了进去。
张陌倒是很奇怪,按理说,此刻的他没有资格踏入氏族的门槛,即使相里家仆见到到必定也是粗言恶语,而事实恰恰相反,门仆虽算不上恭敬,也不敢造次。
入到府中,有府人远远地看着,却也没有讽刺之言,显得很反常,这让张陌心中打算搁浅了。
他原本以为相里族会大肆地奚落他,然后让之屈辱地退还婚书,再将其扫地出门,这一切却没有发生。
“小姐,小姐......”一工房外,有女仆急匆匆地奔来,嘴里大嚷着。
“嚷什么嚷,不见小姐正在里面深研吗?”女仆的到来遭到家仆的呵斥,此家仆正是在贾市中回来的人,见小姐正在工房里,便没有打扰,一直候着。
这是小姐的规定,但凡她在工房里闭门,谁也不许打扰。
“可是,可是,此事很重要,事关小姐。”
“何事?”家仆替里面的小姐问。
“凌云来了,来退婚了。”
“凌云?啊!”家仆想到了当年那个孩童,想到二族所定之约,再想到小姐的出色,惊讶过后马上露出喜色。
“喜事呀!马上告诉小姐。”
家仆也理不了那么多规定,毕竟此事涉及到小姐的终身大事,乃大事,必须要第一时间让小姐知道,便快步上前叩门。
片刻后,房门才悠悠打开,露出一道疲倦又不耐烦的倩影。此影身着花云纹绣衣,宽袖松裙,将整个婀娜身躯衬托得恰到好处,画眉如黛,容貌绝美,冰冷的脸庞如其名般出众,樱唇轻启间自带雍容华贵,气质非一般女子可比。
“都说了闭门之时不可打扰,尔等可没听清?”
此女正是相里碧雪,略显埋怨地莺声训斥二仆,女仆连忙说:“听清,听清,可凌云来了,奴不得不提醒小姐。”
“凌云?”相里碧雪柳眉一动,目光扫过苑圃,便盈步走出,“来此作甚?难道想讨好我相里族,以求谋得一吏半官?”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那个几乎十年未见却时有耳闻的人,心中提不起一点兴趣,反而有些厌恶。
自孩童时凌云便离开了凌家,听闻到了一个破落里闾,其母还因此瞎了眼,神智也有些不清。
即使如此,兄弟俩极不争气,一人幻想着成为天下闻名的游侠,却连嫠县也走不出去,另一人渴求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可至今还是个更卒,毫无一点进取之心,华而不实。
她遍览群书,在造物上深得族叔真传,名声响誉咸阳,再观凌云,如何能成为她的夫婿,她的夫婿必须是人上人,而非一破落之人。
女仆连忙摇头:“并非,听闻乃来退婚的。”
“退婚?”相里碧雪意外了,此刻的他应该好好讨好相里族才对,怎会退婚呢?
不过也松口气,此人主动退婚就好,以后便犯不着为此事揪心。
“他在哪儿?”
“正堂内,族长正见了他。”
相里碧雪点头,便没有再说话,深望一眼正堂位置,若有所思,莲步却迈出。
正堂内,张陌二人被请到这里,见到了满脸堆笑的相里族族长。张陌知道,这满脸堆笑一半是装出来的,另一半却是真心实意的笑,欢喜的笑,欢喜他终于来退婚了。
“凌云这根刺终于可以拔掉了吧!”张陌猜测着族长的心思,却也客气了起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相里族长借此羞辱于他,他便狠厉回应,可事实没有,他也不好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各人盘膝跪坐,仆人端来了酱汁,可张陌二人却没有品尝的意思,深深地望着族长,探求族长如何和他说退婚之事,他也好借机占得先机,撇除那份侮辱。
而族长的问话令二人很是意外:“贤侄可有意中人?”
“暂未有!”张陌没有隐瞒,就从凌志口中得知,凌云只求建功立业,没有听说有其他女子之事。
不过他很怀疑族长如此问的目的,话毕便静静地听着。
族长倒也见好便收,扯起其他事,这让张陌对如此深沉的人多了一份戒备。
“听闻贤侄志向于沙场建功?”
这话一下子便触碰到凌志的心,只见他愤怒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族长,斥言:“莫要惺惺作态,干脆点,我俩承相里族之意乃退婚而来,非让尔等羞辱。”
也怪不得凌志发作,伯兄志向于沙场建功并非虚言,自几年前开始,伯兄便陆陆续续从军而去,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原因是不适合从军。
伯兄一身武艺了得,人又壮实,最适合从军不过,却屡屡碰壁,如不是人为说不过去,而如今族长提及此事,他很怀疑这人为便是相里族所为。
族长微微愠怒,却没有发作,只是很不解,徒然间此子为何情绪如此激动,貌似相里族并未对他们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呀!
遂扭头望向凌志:“贤侄可是小儿凌志?”
“正是!”凌志回应,却没有正脸看着族长。
“莫要动气,老朽没有羞辱之意,却是真心为凌志着想,我相里族叔相里班乃咸阳武库令,在军中能说话一二,如贤侄欲从军,族叔可为之照料一二。”
“族叔?相里班?”凌志听之更来气,他几乎坐实了刚才的猜测,既然有人在军中,想阻拦伯兄从军便容易多了,这分明是火中浇油。
“你?莫要.......”凌志欲出秽言,却被张陌拦住了,“不可造次!”
便拱手对族长说:“族长心意凌云领了,凌云确有从军之心,却也不必劳烦族叔,云欲行事,自当亲力而为,无须庇护。”
他不想承相里族的人情,实乃不知其意图。
正堂外,牖(窗)前,相里碧雪正杵于那里,美目流盼间落在张陌身上,她想看清那华而不实的人长得如何,是否有着孩童时的模样。
张陌高大身影倒令她不反感,但此言出,那一丝不反感荡然无存。依旧那么华而不实,刚愎自用,凡是从军者谁不想有个人照应。
如李氏、冯氏、王氏等,那一家子弟不是一入军中便是将领,那是有人照拂的结果,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反观此人,却说无须劳烦,还亲力而为,不见其到如今还是更卒,毫无起色可言。
“小姐,幸好此子来退婚,否则会坏了小姐一生。”耕者相里碧雪而来的女仆轻轻嗤鼻,低声细语。
“莫要言人。”相里碧雪这点修养还是有的,心中可以随意想,但口不可乱言。
正堂内。
“那就可惜了。”族长露出可惜态,怔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言语,实在他看出了兄弟俩眼中的防备,再说下去也显得多余无趣,便借口走了出去。
他认为凌志说得不错,他们是来退婚的,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只是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明面上提出退婚的是凌志,实质上是他有意为之。
“到书房拿婚书来。”族长吩咐身旁的家宰。
当时相里、凌族定下婚事时立有二婚书,各执一份,只要互相之间的婚书销毁,此婚便可作罢!
“等等!”家仆正欲离去,族长又叫停,“领圆过来。”圆,便是府中奴妾,正值待嫁之年,样貌俊俏。
家宰顿了顿,不解地问:“族长,为何要唤来圆?”
“许配于凌云。”还有一句话族长没有说,便是藉此慰其心中愧疚。
这是当年他亲自和凌云之父定下的亲事,此刻却是他反悔,如何教他心安,也只有了却凌云人生大事,才让他好受一些。
家宰颔首,没有多问便去办事了。
少顷,族长再次走进正堂,身后却多了一女,此女给人感觉甚是低微。
“快去见过凌家公子。”虽然凌云被赶出了凌家,族长依旧这样说,这是表面上顾及凌云的感受。
“见过公子。”女子盈盈行礼,张陌不失礼貌,还之以礼,却不明白为何族长让此女来此,心中警惕再起,问,“这是何意?”
此女乃相里府中奴妾无疑,平白无故让一奴妾前来行礼,必有蹊跷。
“碧雪有愧于贤侄,为表愧疚,愿将圆许配于贤侄,也好让我等,还望接受。”族长面色平淡,却可看出其表情间摆脱的颜色。
瞬间,张陌的脸冷了下来。
相里族长说的是许配,而非赠与,赠与和许配完全不同,许配讲求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赠与相当于送礼,往往存在于主人和奴隶之间。
相里族长分明将他的身份和此女等同,这是间接性的侮辱,比名地里的侮辱更为可恶。
凌云好歹也是曾经凌族长嫡子,曾经少族长,却被如此折辱,这是对凌云尊严的践踏。
张陌看了出来,凌志也看了出来。
族长似乎并没有看到张陌脸色的变化,笑容依旧地问:“可还满意?”就此女的容貌而言,还是配得上凌云的。
张陌压抑住心中不满,强行挤出几个字:“谢族长美意,云醉心于沙场立功,无意儿女私情。”
话虽说得圆满,眼睛却瞪直,狠狠地剐了族长一眼,便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婚书,几个动作便将之撕个粉碎。
“婚书已毁,自此凌云和相里碧雪的婚约便可作罢,从今以后两家再无瓜葛。”
这话是强忍着内心怒火说出来的。
虽说他非凌云,但凌云乃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不可辱,名节更不可折,辱凌云便是辱他。
“告辞!”
须臾间,张陌领着凌志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他不会踏入此处,不会再让凌云受此等侮辱,总有一天他会让凌云真正实现夙愿,让凌云之名响彻天下,甚至扬名立万。
而不是处处受辱。
望着远去的身影,家宰从偏堂走了出来,目光一扫有些担惊受怕的圆,低声对族长说:“这样好吗?”
“哼!”族长的笑容消失了,换来的却是揶揄,“怎地不好?碧雪乃我相里族的希望,岂是这等小子可望及,我要他永远记住这话,永远不要觊觎碧雪,彻底死了这份心。”
话毕,便也将手里的那份婚书撕个粉碎。
“这......”家宰无言以对。
牖外。
相里碧雪看着这一切,心中复杂极了,她知道父亲如此做过了,可又能怪谁呢?怪就只能怪这弱肉强食的世代,怪凌云的无能,怪他的不自量力。
“小姐,这凌云也怪可怜的。”女仆遂对凌云没有好感,但刚才那一幕确实令她生出怜悯之心。
碧雪摇头,重重叹口气,没有接上女仆的话,自语道:“我他无缘,却确是我负于他,既然他有意沙场建功,或许可帮他一把,也算是还之于情义。”
“圜,待会持我书函至咸阳交予族叔,让其照拂凌云一把。”
“诺!”女仆圜应诺。
“还有,刚才父亲说到凌云从军之事观凌志言辞颇为激愤,而凌云多次从军而未果,着实不该,你命人暗中调查一番,看是如何情况。”
对于凌云的近况,她还是了解一二的,只是未曾见面罢了。
“诺!”
女仆刚走,碧雪便慢慢地向工房踱去,想起工房里的物件,凌云之事一下子抛之脑后。
那物件是咸阳闺友弄玦暗中命人送来的,弄玦说此物可做什么温室大棚,大棚内暖和于棚外。
她不知温室大棚是什么,据弄玦描述,乃和屋舍一般,只是透明可见,奇于屋舍。
弄玦想知道此物为何物、何人所造、如何造之、有何用,特意那此物来问她,可她那里知道此乃何物,她闻所未闻。
可,几经研究,竟发现此物非常神奇,除了弄玦所说的可暖和,她还发现此物附于牖上,可防风隔音,关上牖,还可看到外面之物。
更有趣的是,将之附于竹简上,可防灰尘沾染、异物损坏,还无须拆下而可观,实乃方便至极。
可她想遍天下墨家子,皆想不出是何人所造,更不知乃何物,至于如何造之更不得而知。
此物如此实用,如果能造出,将会是大秦之福,可无论如何研究,皆不知乃何物所造,这令她受折磨了好些时日。
“小姐,你回来了。”才刚到工房门前,之前守候在此的家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并且递过竹简。
“这是今日竹简,又有人辨之。”
“善!”碧雪接过竹简,没有太多惊喜,实乃每日都会竹简被送来,却没有一份合乎心意,她已经麻木。
回到案前,习惯性地将竹简放于一旁,随手将酱汁倒上,便跪坐而下,慢慢地掀开竹简,同时另一手端起酱汁悠悠呡了一口,可酱汁还未入肚,却是一惊。
竹简才翻到一半,便看到‘温室大棚’四个大字。
这四字可是弄玦提到过的,遂连忙放下酱汁,迅速掀开竹简,洋洋洒洒的一些字呈现眼前。
字算不上清秀隽逸,却是每个字皆震撼了碧雪。
何物:塑胶薄膜。
此名从未听说过,却不妨碍她理解这‘薄’,的确,此物非常薄,薄到无人能造出来。
塑胶就难以理解了,但越是难以理解,越能说明此竹简内容的恰当。
何人所造:云之志。
谁?碧雪眼睛眯了眯,也未听过,究竟是何人?她想遍了所有可能的人,皆没有头绪。
再往下看,何用:可造温室大棚,其内温暖可在冬日里种植。
这点弄玦有说过,可是冬日里种植就显得荒谬了,不过并不妨碍她继续读下去。
可容物,无物可漏。
的确,用此薄膜盛物,必定稳妥有加。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目力迅速漂移。
可附牖,无风无冷,却如同无物。
碧雪瞪大了眼睛,这一点她更确信,因为她便试验过。
燃之熊熊,撕之胶着。
这一点并未试过,好奇心的驱使竟让她爱惜地撕下一小块,拿出火镰点燃,下一刻,薄膜迅速燃烧,真可谓熊熊。
她敢肯定,从未见过何物能燃烧如此之快,这是新发现,眼中的光芒更盛,为了印证真伪,即使薄膜所剩无多,也拿过来双手掰着。
别看此物薄,可真掰起来,竟异常难掰,那胶着之状无比明显。
“果真,果真。”惊喜连连,激动之音不由脱口而出。
最后,目光落在如何造之上,这一刻,碧雪的心脏跳动起来,寂静中清晰可听那‘噗噗’声响。
她非常紧张,以致目光迟迟不肯落在最后内容上。
何用内容清晰地道出薄膜的用途,即使碧雪再觉得荒谬也不会怀疑,因为她验证过,无不是竹简中所说。
也就是说‘云之志’比她更了解塑胶薄膜,此人如不是制造者还真说不过去。
制造者说出制造之法,如何教人不激动,何况是酷爱此道的墨家子,这不是主要,主要是如此薄膜神奇无比,如让她懂之,将会是何等光景,她不敢想象。
如何造之:橡胶树脂
碧雪的目光终于落于其中,几个显眼的小篆浮现。
可,下一刻,碧雪疑惑了,这是如何造法?橡胶树脂,又是闻所未闻,懂所未懂。
即使到口的食物悬于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这种诱惑令人欲罢不能,碧雪抓狂了,猛地拿起竹简瞅了又瞅,愣是瞅不出个所以然来。
“来人,快快请来云之志,他通过了。”
“拿上悬赏前去,百钱太少,拿千钱,不,拿一金,一金才能显出相里族的诚意。”碧雪激动地吩咐。
门外的家仆难得见到小姐如此激动,也跟着激动了起来,特别是听到那赏金一次甚于一次,最后竟到了一金,可见小姐的重视。
他不敢怠慢,连忙应诺要走。
“不,就让碧雪亲自前去面见如此奇人。”碧雪迅速打开屋门,娇美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喜色。
“莫非真乃我墨家子?”
先前弄玦说过,制造出如此之物的必定是墨家子,可她想极也想不出是哪位,如今看来,也只有墨家子才能有如此能耐了。
贾市,那喧闹的地方,相里家悬赏处依旧围满了人,大家都在等,等那叫‘云之志’辨言的结果。
如果按照一般辨言,顶多半个时辰便能得到结果,可如今一个时辰过去了,家仆还没有出现,更没有任何音讯,这不难以妨碍众人的猜测了。
有人说兴许相里姬看中了云之志了辨言,正在斟酌间,有人说相里姬懒得看云之志的辨言,正将之撩到一边,否则也不会那么就没有回复。
总之众说纷纭,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当做谈资罢了。
正当大家各有各的猜测时,突然听到一声激动的叫嚷声,此声兴许是压制不住情绪,变得高亢,洪亮极了。
“云之志可在?”
声音消失,便见一马车奔驰而至,到了人群处戛然而止,从中走出一人,此人正是一个时辰前离去的家仆。
“快,快来接见小姐,小姐有请。”
人未到悬赏处,声音却显得迫不及待,此刻,谁又不能猜出些什么。
正踌躇间的弗连忙走过来迫切地问已经走过来的家仆问:“可是出结果了?”
“正是,云之志的辨言很得小姐欢心,赏金可是升至一金。”
“一金?”听此言,弗瞪大嘴巴,要知道悬赏的数额才百钱,一下子便涨到一金,可见云之志的辨言是如何附和相里姬的心意。
“可有看到云之志?”家仆环视一遍整个悬赏处,竟没有看到云之志的身影,连忙问弗,弗叹气,“云之志在君走远便也离去了。”
“离去了?”家仆一急,竟露出惶恐之态,要知道小姐是为云之志而来,如云之志不在,这不是要令小姐失望?
“可是去了何方,还请告知。”
弗摇头,他也不知云之志去往何方。
“这可怎么办?”家仆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小姐就要到来,他不在,让我如何向小姐交代。”
“小姐要来?”弗听之一惊,自悬赏出现后,相里姬从来没有出现过,此刻竟为了一个云之志而出现,这是莫大的荣幸,须知能面见相里姬乃多少士子贵人的渴望,而这个云之志却......
不过没有心思想下去,有幸能见到相里姬也是他所愿,如能在此地见到,也不枉此生,遂挤向来路,眼睛眨都不眨。
渐渐地,来路又是一辆马车缓缓走来,此马车相比家仆的贵气多了,小家碧玉气更浓,有人说,这是相里姬专驾。
弗激动极了,正欲再挤上前去,可那马车却停了下来,家仆已到跟前,似乎在说些什么,而后马车缓缓转头,又走了。
弗看之有些失望,眼看就要见到闻名的相里姬,不曾想竟只是见到马车,实属遗憾。
不过,下一刻家仆的话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诸位,我家小姐说了,如能见到云之志并领于相里府,小姐会亲自答谢并重重有赏。”
“小姐亲自答谢?”弗眼前一亮,他并不在乎重重有赏,而在乎小姐亲自答谢,这不就能见到相里姬?
这个希望诱惑无比强烈,下一刻,他匆匆走了,他要去寻找云之志,他不知云之志是何人,但有人会知道。
马车里,得到家仆的回禀,相里碧雪整个人一阵失落,本兴匆匆地来见云之志,却是如此结果。
“是我无缘见得如此奇人,还是奇人不屑见于我。”
碧雪情绪有些低落,但心里很不甘,她断定,那塑胶薄膜如能用于民,必是倾世之为,如能出自相里族之手,相里族将会再攀一个高度,可是,制造之法只有寥寥无几四个字,还是无法弄懂之词,何以叫她不失望。
“云之志,我相里碧雪必定要找到你。”
.......
张陌和凌志回来上,路上,凌志郁郁寡欢,一张脸紧紧绷着。自离开相里家后,他便这个样子,张陌想和他说几句话,却遭到冷落。
张陌知道,凌志被相里族的行为气到了。的确是,凌家被凌族赶出家门后,已经衰落到和黔首无疑,在氏族面前,他感觉自己被践踏了,曾经的高高再上一旦崩溃,无人能接受。
而且,尊严不可贱,相里族长的行为已经伤到了他,伤到了凌家,而他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兴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凌志如此,他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他并非真正的凌云。
“伯兄,求你照顾好阿母。”凌志突然一改刚才的沉默,对着张陌跪了下来。
这是请求,并非亲兄弟之间的请求,乃托付的请求。
张陌一滞,连忙欲将凌志扶了起来,即使不用凌志说,他也明白凌志的意思。在这个战乱时代,最底层人预想出人头地,摆脱欺辱,只有从军立功一途。
“如果伯兄不答应,志不起来。”这是凌志第二次请求了,这次,张陌看出了无比的决心。
张陌没有再去扶,扶即是劝,一个下定决心的人是无法劝动的。
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面对凌志,更没有答应的意思,悠悠开口:“你才是阿母的亲儿子。”
一句话触中了凌志的内心。是呀!他才是阿母的亲儿子,唯一的亲儿子了,而伯兄非阿母的亲儿子,凭什么帮他照顾阿母。
凌志恨,很歹人杀了伯兄,恨那些羞辱凌家的人,可他能做什么呢?欲照顾阿母就无法从军,欲从军便无法照顾阿母。
他矛盾极了。
张陌转过头,神情中冒出从未有过的东西。
“别忘了,我才是凌云,一个即将被征调到前线的人,而非你。”拍了拍凌志的肩膀,“起来吧!凌志的心愿应该又我来完成,而不是你。”
“可是.......”凌志抬头望着伯兄,他知道伯兄的意思,可是他并非真正伯兄,能上前线吗?那可是随时都可以失去生命的地方。
“不要可是,你只顾照顾好阿母便可,剩下的事有我,我不会让今日之事再次发生,凌云的心愿会实现的。”
此刻,张陌的心中无比坚定,即使没有凌志的请求,他也会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还凌志之恩。
其实在成为凌云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已经形成,只是他没有说出来罢了。
“起来吧!好好照顾阿母,伯兄...会出人头地的。”
张陌没有再说,也不容凌志反驳,默默地转头,迈向家中,那里,他要向阿母告别。
凌志深受触动,内心深处那根弦剧烈地拨动着,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爬将起来追上张陌。
“伯兄,志会照顾好阿母的,你放心。”
张陌顿了一下,继续走路。路边,是一丛丛绿被,此刻全部安静了下来,似望着那道背影渐行渐远。
二人回到家中,阿母早已在破落的门槛中驻足,眼睛似在张合,无奈那无情的视线始终没有跑到其中,她只得侧耳,似在听着远方的动静。
手中的拐杖被一手撑住,深深地潜入泥土中,可妇人并不在意,或者说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另一手始终指着一个方向,那是相里族所在。
如果是平日,必有疯言从口气逸出,可此刻没有,就似某种东西噎住了喉咙。
“阿母,我回来了。”声音沙哑,夹杂着些别扭,这是张陌的声音,他回来了,见到阿母孤零零一人杵于那里,心中一紧,连忙打招呼。
“碧雪可有回来?”如果是平时,妇人必定喋喋不休,各种言语层出不穷,但今日却没有,只有淡淡的一句话。
张陌为之一滞,他想不到阿母会问出如此令他猝不及防的话。
如果带回碧雪,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应,但此刻却没有。他知道阿母心中念着什么,盼望着什么,可他却不能遂阿母之愿。
“暂时没有,不过她说过不日便来见你。”张陌只得撒谎,他不想阿母伤心。
“是啊阿母,碧雪有这么说过。”凌志怕阿母不相信,连忙附和。
“便好,便好。”妇人似乎安心了,缓缓扭头,拄着拐杖慢慢回走,却没有再问。
张陌松口气,如果阿母执意要问,他真不知如何回应,不过他觉得有些奇怪,虽然接触阿母时间不多,但阿母给他的印象是总喜欢毫无理由地问长问短,可今日却一反常态,难道她知道了些什么?
很快便摇头,阿母就在家中,并不知道相里府中发生的事儿,相里府也不会缺德到快马加鞭将此事告诉阿母。
妇人独自走进屋中,这是她一贯习惯,无论是有人还是没有人,她都喜欢呆在屋中,做着自己的事儿,除非凌云归来,即使归来,也是片刻之间的出迎,接着便有回到屋中。
这次,张陌猜测错了,当妇人走进屋中不到一刻钟,便再度走了出来,此刻手中却多了一物。
“云呐过来,穿上它。”妇人没有多余的话,枯瘦的双手摆动着此物,兴许是身体问题,在摆动时显得很吃力,仿似此物有着千斤力作用于她的身上。
“这是.......”张陌凝视着那白色之物,心中一愣。这是战袍,白色的战袍。
袍是继深衣之后出现的一种长衣,开始于战国,成熟于沙场。
当然,袍服也有阶层之分,一般官员穿绿袍,秦始皇统一六国后,逐渐向黑色发展,而庶人穿白袍,这也是为了区别于官员。
“阿母,这是何意?”
战袍只有上战场才用,而他并没有告诉阿母他要上战场,可阿母为何给他准备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