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进取
五日后,羽林军大营,入夜。
“今日陛下有诏命下达,你不在,我就替你接了,你、我、还有这万余羽林军的命运,定了。”
赵盛之坐在轮椅上,烤着炉火,开口说道。书房中,只有他和姜瑜两个人,说完,示意姜瑜自己去看案上的那两块白色色绫锦。
氐人尚青、白之色,一般的诏书都用白色绫锦,根据重要性不同,一般上面会绣上祥云、瑞鹤等富丽图案。
抵达长安之后,苻坚派遣御医前来为赵盛之问诊,几个长于骨科的御医会诊之后,重新对接其左腿断裂的胫骨,又施针治疗。
对于曾经严重的外伤,竟然能够恢复良好,表示非常吃惊,这个时代,这样重的伤,还在长期在野外,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一般都会是个腐烂截肢的结局。
御医比较乐观,赵盛之身体本就不差,只要将养得当,以后应该能站起来,但毕竟迁延日久,耽误了治疗,骨头愈合的不端正,左腿以后肯定不会太过便利,走路、骑马皆可,只不过会瘸腿,如果遇到阴冷潮湿的天气,伤患处定会作痛。
不过这也足够让赵盛之大喜,他原本以为下半辈子都离不开轮椅了。
姜瑜很快看完,再将诏书原样放回。
“属下恭喜都统高升啦!”
姜瑜哈哈大笑道。
赵盛之微微摆手,一副处变不惊的名士模样,缓缓说道:“陛下让我养好伤后,再去秦州赴任,不必着急,一州之刺史,秩比二千石,正是高官厚禄,陛下待我不薄啊。”
“又保留了我建威将军的职位,也就是说,秦州重地,军政大权,已俱在我手,陛下此举已经大出我所料。
这一切,都是在酬功,陛下把淮水的功劳都算在了我的头上,现在看来羽林军的三万人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
我这把残躯还是你救回来的,如今又窃居了你的功劳,老头子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
“赵伯哪里话,你我翁婿一体,就当这是阿鸢的聘礼好……”
“你找打!”赵盛之笑骂道,伸手来够姜瑜,姜瑜并未躲闪。
一只大手捏住姜瑜的肩膀,“臭小子,该拿的聘礼,你天水姜氏一样都不能少!”
“你是个好孩子,淮水那样的绝地,你都能带我们走过来,还有什么好怕的,我知道你近来思虑过重,虽然日日进学不怠,但总是心不在焉。
这样不好,张炳名声不显,那是他为人低调的缘故,他和郭瑀齿序相当,亦师亦友的关系,学问如何会差了,你一定要珍惜这段时光,将来必定受益终身。
国家大事,自有权公那样的庙堂重臣去思量,什么慕容氏,那都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事情,天下事,天下人自担之,你没必要,也不可能全担在你一人肩上。”
“陛下给你留了三千人,你做好自己的职责便可,长安是非之地,我会尽快离开。”
赵盛之轻轻拍了拍姜瑜肩膀,又低声说道:“秦州,我替你守着。”
姜瑜心中一热,只是望了望对方脸上跳动的炉火倒影,没有赵盛之,他顶多带回千余精锐,又如何能完成这样的大事。
唯独此时再多言语,都显得多余,赵盛之曾经有过两个儿子,尽皆早幺,刚才这话,明显是拿自己当他的后辈来看了。
“别傻愣着了,拿上你的那份诏书,去拜谢你叔父,他今日过来探望我,闲聊许久,都未切入正题,我看他是有话要与你说。”
姜瑜的模样,竟然让赵盛之也有些伤感起来,相处日久,所谓离愁别绪总让人神伤。
“还有,明日记得与张先生请假,随我一道去拜谢陛下。”
姜瑜拿起诏书,对着赵盛之大礼叩拜,战场上杀出来的感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姜瑜刚走到门口,又听到赵盛之的声音。
“毛当死后,长安局势愈发波谲云诡,若事有不谐,切莫强撑弄险,回来秦州便是。”
“多谢赵伯!”
没错,这应该就是权翼所说的大礼了,估计叔父姜宇也出力其中。
赵盛之升任秦州刺史,羽林军被撤去军号,将士分遣各军,但姜瑜以鹰扬将军的身份,特许领本部人马三千,直属卫大将军辖制,仍然驻扎原处,参与维护长安城中秩序。
换句话说,姜瑜现在是禁军之外,一股较为独立的力量,有权介入长安城中所有的纠纷,并且有一定程度的裁判权。
长安城里的这桌子菜,虽然他还没有资格上桌,好歹,已经不是盘中餐了。
但是这个时间点,卫大将军任上空缺,这就有意思了。
姜瑜带上朱墩,领着百骑亲卫,夤夜上街巡视,这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一路到了京兆府前,姜瑜自去拜望其叔父姜宇。
“叔父、婶婶,今日进学归来已晚,深夜打扰,还望海涵。”
“你这孩子,嘴里叫着叔父,面上如此客气作甚!知道你比我这个京兆尹还忙。”姜宇笑呵呵地,谴责他的假客气。
婶婶陈氏也开口说道:“瑾儿,快过来,汝兄长的救命之恩,你也不去拜谢。”
姜瑾经历生死危机,此时看着已经稳重许多,闻言上前躬身拜谢道:“多谢兄长救命之恩。”
“瑾弟何必如此大礼,此事皆因我而起,连累瑾弟,还望叔父,婶婶原谅。”
“婶婶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男儿须要经历一番磨难才能成才的道理,何况这乱世之中,故此,还请阿瑜休要嫌弃汝弟愚笨,继续将他带在身边吧!”
姜瑜很尊敬这位温柔敦厚的婶婶,立即起身行礼,说道:“婶婶既然发话,瑜哪里有不听从的道理,阿瑾,以后在军中,你须从我亲卫做起,可不许叫苦啊。”
“多谢阿兄。”姜瑾说罢,也不就坐,转到姜瑜座后肃立不动,充当起亲卫来,惹得三人一阵大笑。
“你们叔侄继续谈,我去准备些宵夜。”陈氏说完,对着三人温柔一笑,起身离席。
“叔父,瑜代赵都统和羽林军的袍泽们,多谢您了!”说着,对着姜宇躬身一礼。
“此事倒不用谢我,赵刺史升任是陛下的意思,淝水一战,也就慕容垂和你们羽林军比较亮眼,没道理慕容垂得了大好处,而冷落了你们,你追随陛下不久,陛下当真不是小气之人。”
“你的事情,虽然是权公张罗,但到了陛下那里,也是一口答应,看得出来,你在陛下那里,印象不错。”
“不敢,陛下前些天还因为慕容德之事,勒令我去太学读书。”
姜宇作生气状,骂道:“你这孩子,你无故砍了一个四品将军的头,只叫你去太学读书,还不满足!
再者说,叫你去读书,难不成是害了你!”
姜瑜也知道装的有些过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叔父说的在理,瑜跟随博士张炳,学习春秋,虽然只有几日,已经是获益匪浅,以前在天水老家,整日厮混,不知道读书的好处,此番多了一些经历,方知书中自有天地啊。”
姜宇欣慰地点点头,他是个好读书的,自然不希望姜氏后期之秀只做个沙场莽夫。
“听权公说,你可是送了他好大一份贿赂。”
姜瑜一时尴尬。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告诉你,同为天水大族,权公拿我当自己人,眼下关中空虚,陛下似乎有意拉拢关西大族,这是我等的机会。”
不等姜瑜反应,又说道:“你为权公做的事情,权公已经悉数说于我,关东不稳,权公精力有限,已经将长安城内,尽数托付与我。”
“瑜谨从叔父调遣!”
“好,我也不瞒你,慕容垂做了十余年的京兆府尹,再加上各种豪族势力,京兆府如筛子一般,根本做不成机密事,有些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叔父尽管吩咐就是,我既能做权公手中利刃,何况是叔父您呢?”
说实话,他们这对叔侄之间,不是缺乏信任,姜瑜已经逐渐理解此时宗族深度绑定的情形,宗族本就一体,相互提携再正常不过,根本不用谈论信任。
他们只是相互间并不熟悉,若非一个姜字,本就是陌生人,也从未共事过,此时尚且还在磨合而已。
屋外传来陈氏呵斥仆人的声音,两人同时压住话头。
陈氏并未露面,只有仆人上前布置茶点宵夜,很快便退下。
姜瑜也拿捏不好如何面对姜宇,对上权翼,完全是一种交易,对于赵盛之,则是同生共死后的自然情感,可对于这个叔父,他有点犯难了,犹豫几下,索性不再理会这些,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单刀直入。
“叔父,眼下的长安城,可谓是暗流涌动,据我所知,不仅慕容鲜卑不安分,羌人似乎也不安分,至于其他小族群,也纷纷抱团取暖,这一切都是大乱的前兆。
我被刺杀之事,现在看来,应该是尹纬牵线,慕容氏下手。”
一到谈公事的阶段,姜宇自然而然也进入到他熟悉的状态,这样对他二人,似乎都舒服一些。
“你说的这些,权公都有所察觉,只是顾不上罢了,现在,这些事情交予你负责,淝水之后,国家动荡不安,长安首善之地,你要保证绝对稳定,一定不闹出事端来!”
姜瑜问道:“敢问叔父,我是否可以在权限范围内,自行其是?”
“依权公之意,你是个有分寸的,叔父也愿意信你,但你行事之前,需要先报备与我,万一捅了娄子,我也好从中转圜。”
姜宇略微犹豫一阵,还是选择相信自家侄子。
“还有一事,请叔父告知,长安城中乱象,陛下是否知道?圣意如何?”
“陛下自然有耳目,据权公猜测,陛下心中信任未减,圣意依然以安抚为主。”
听到这话,姜瑜头都大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苻坚仍不醒悟!
以苻坚之聪明,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意承担淝水之战的恶果罢了,只期望一味地绥靖放任,妄图让那些人心中燃起的火焰自灭,这怎么可能!
反叛的火势一起,庙堂若镇压不住,这把燎原之火,只会将这天下烧遍才行。
姜瑜一时无奈,苻坚此时就是个鸵鸟,不受个大刺激,是不会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的。
也不去想他,暂且做好自己的事吧。
遂小心说道:“叔父,还有一事,瑜离家之时,只是一个小小羽林郎,随身携带的些许财货,早就遗失在淝水……陛下又罚了我三个月的秩禄,若要办成大事,确实囊中羞涩……”
“哈哈哈,”姜宇闻言大笑,“仕途一道,你确实还太嫩了,哪有拿自家金钱出来办官家事的道理,回去等着吧,鹰扬将军麾下,此后粮草用度,自会宽裕一些,权公自然不会白拿你的贿赂。”
说罢又大笑起来,姜瑜也只好尴尬陪笑。
用了一些查点,姜瑜又打包了几份,让姜瑾拎着,连吃带拿,好不要脸。
出得京兆府,姜瑜对早已等待一旁的朱墩说道:“墩儿,派人去唤高林过来,我们不能事事处于下风头,坐等别人出手再做反应。”
“瑜哥,早该这样,这伙人已经不是一般的歹人了,必须要出重拳才行!”
“要我说,战场上哪有等着挨打的道理,抢占先机,咱们才能来去自如。
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眼睁睁地看着贼人行刺瑜哥,他们甚至还在密谋造反,哪能让他们如此安逸。
通通抓起来,先吃上一顿军棍,我就不信还不老实!”
朱墩絮絮叨叨地说道,自从入得长安,他也有些憋屈。
“我看你也应该随我去太学读书,你是个有慧根的。”
等待无聊,姜瑜调笑起来。
朱墩立马摇头,“不去不去,俺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大字就犯困,还不如去城外跑马来的爽快。”
“等有闲暇了,我非得把你送到渭城教武堂去不可!”
“瑜哥,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朱墩大急,姜瑜哈哈大笑。
“参见主公!”高林远远下了马,小跑过来。
“尹纬现在何处?”
“傍晚时分,进了鲜卑段氏家中,还未出来,府内依旧喧哗不停,该是在宴饮。”
“他倒是个会享受的,朱墩,点齐军马,随我去擒下此贼!”
“阿瑾,你去回报叔父,就说,我要敲山震虎。”
刻意留到此时才说,只是想确定一下以后的做事流程,自从跟上苻坚,一路多是受人摆布,现在他要拿回一些自主权。
尹纬,你做得初一,休怪我做十五了,看看谁能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