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收尽邪祟万宗论道,窥破天机李诀归山。
手里金书腹内丹,形骸褪尽可登仙。
老君借梦传真意,太乙乘舟赠玉冠。
遍问长生非正果,浑知大道显三元。
修行切莫贪财侣,清守灵台即洞天。
李诀吟完此诗,并未撂下一句自己的招牌话:“贫道一介散修罢了。”
毕竟今日的深山中,注定无人来听他讲话。
他今日为斩妖而来。
此处乃李诀入道归山前所居村落,而今近百年光阴过去,当初的俗世亲缘已不知埋骨何处,存世的同族后辈,也在此前的妖魔作祟中殒命。
他此次下山,也是应了自家师父的推算——此地有他的一份因果。既然法术全施也未能及时赶到,那便是天命。
李诀除尽百里妖魔,自觉道心无碍,尘缘已了,便要回山向师父复命。
李诀用神通收了几件宝光流溢的法器,只将一把刻有阴阳八卦图的普通桃木剑佩在身后,又把一叠品相不佳的符箓藏在袖内,配上腰间的一只油光锃亮的老葫芦和他这身破旧道袍,活脱脱就是个道法不精、山门不显的中年道人。
正欲走时,一地乾坤有异,李诀暗道不妙,此处原来阵法他竟毫无察觉,在袖中捻出符箓,准备远遁。
却听那阵法一开,竟传出一阵婴儿哭声。
李诀不敢大意,仔细以仙法探了周遭,又请出了师父赐下的山门重宝在旁掠阵,这才小心上前。
他一见那婴孩面容,不需推算,便知是自家后辈。至于究竟能溯源到自己的哪位亲戚,却是不知。
反正他李诀十五岁上山之前并无子嗣,这婴儿与自身即便有因果,想必也不会太重。
李诀想起师父推衍天机所言一句:事在山下,无缘入门。便知此子应当与入山修行无缘。
他在距此村落较近处寻了一坊镇,施展望气手段,仔细观察了半日,走近一处人家时,不知为何便觉心浮气躁,只想快快将这婴儿送出去,便整了整衣袍,敲开了那户家门。
“贫道在老碑山中除妖救下了这一婴儿,推其命数,日后必有功名,今日欲将此子托付与你夫妇二人……”
这夫妇二人家境殷实,皆是宅心仁厚之辈,成婚十数年未能生育,只在月前刚生了一女,听了李诀此番话语,当即表示愿意收下这名男婴,以亲生骨肉待之。
“仙长,我们夫妇还不知这小公子名讳如何?”
李诀沉吟一阵,问那男主人道:“可是姓刘?”
夫妇二人连忙点头,对这名陌生仙人愈发钦佩与尊敬。
“你们便唤他为刘代吧。如果不喜,以后可以随意更改。”言罢,他又取出了一对看不出材质的挂坠,递与夫妇二人:“两只挂坠虽有不同,但都有安神驱邪之功用,你们可以随意为儿女佩戴。成年之前,不宜让他们取下。”
“谢仙长大恩。”夫妻二人待李诀出门后齐齐叩首,都以为是上天感念自家虔诚,特意赐下儿子来延续香火。
李诀倒也没有急于离开此地,他先在刘氏府邸周遭布置了一层阵法,阵基便是那对吊坠,可以镇宅,也有聚拢气运之效,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又在城中走了半日,李诀越发觉得此次出山各处都透着蹊跷。当即决定在城中过夜,以免自己有所疏漏,反倒害了那户人家。
到了午夜时分,几股妖气从城中透出,李诀知那是狐狸精欲吸人阳气,这种事多半是你情我愿、半推半就,往往没有多少福缘深厚、心地良善之人会招惹上。李诀经常以散仙之名出山降妖除魔,对于这类事见怪不怪,也最是不愿意去看那浑身没几块好布的狐媚子。
又过了不知许久,却见城中一地起了骚乱。李诀摇摇头,原来是一狐狸精勾引了城中的某官老爷的儿子,被人带几个壮汉给擒住,打回原形,正待抽皮扒筋了去。
李诀本打算继续打坐,却见有一面色阴冷的道人出来,说这狐妖刚刚化形,未曾害过人命,罪不至死,赔偿了官老爷家一些灵丹,就敲晕了狐狸带出城外。
李诀施展一门远观的法术,看到那道人打折了狐妖一腿,又施了不知什么秘术在那狐妖身上,才隐匿身形而去。
他心里暗自思忖,这老道应当是打算借这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找到真正的狐妖巢穴所在。便也施了一点小手段在狐狸身上,打算看完这场好戏再回山。
这一等便是数日,李诀见那道人果真进了狐狸窝,却也不受那些狐媚子勾搭,不由分说便是一通法宝乱砸。狐妖中虽有高手,却也出手不及,几名法力不济的狐妖已是面目全非,瘫倒在地。
随后这老道自也被狐妖撕碎,临死前祭出了一块玉符,料想是向宗门禀告此事,希望宗门派人来此地复仇。
李诀颇为不解的是,这道人分明有几日时间探查此处狐妖实力如何,却还是选择了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孤身冲入了狐穴,且斗得毫无思路可言,一些法宝根本未曾搭配使用。
他自认能够理解这世上有不少人族练气士对妖精恨之入骨,无论良妖恶妖都要除之而后快,但像眼前这般向妖精送死的,还是第一次见。
李诀以门内秘法向师父禀告了此间事况,师父回了他几句“还算妥当”“多等几日”“谨慎”之类的话语。李诀便心知,自己这次真是遇上麻烦事儿了。自家师父虽然境界有点高,但是斗法实力着实一般,不过在推算这件事情上,门内仙人都愿意听听他的看法。
毕竟自家师父年轻时就闯下了“欺天神算”之类的名号。
只是自家师父斗法实力太低这点,李诀着实没脸害臊。一个过了六次仙劫的仙人,居然打不过他这个修行不过百年的金丹境。
但最让李诀郁闷的是,师父从来都不让自己学他的推衍本事,甚至连一些基本的望气手段,都是让自己去门内其他长老处偷师来的。
没错,就是偷师。还是光明正大的那种。
师父是门内排行第三的太上长老,在门内与掌门地位相当,也是唯一一位靠推衍之道坐上长老位的。门内大多数人都很卖他们这一脉的面子,所以这百年里,作为师父唯一弟子的李诀基本上都在各个峰头偷师各家所长,待“偷”得差不多了,才回自家道场等下师父安排下一场。
由于未曾受过系统性的术法传承,尤其没真正学到门内那几种直指仙人的道法,李诀的道境与同门相比并不突出。百年金丹,放在普通宗门内就是一辈子打杂的命,放在大门派里,甚至不能接受核心传承。
即便是在自家二流宗门内,同辈修行者也不乏有稳稳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者。若是在一流宗门内,百年仙人恐怕都不少。
金丹以上是元婴,元婴之上是归化,归化以后才是仙人。
将归化单列为一个道境其实并不妥当,本质上还是元婴期圆满,只是此时为了成仙,须在道法上返璞归真,修悟化神,待走上这么一遭,便可以渡劫飞升了。
渡劫啊。想到这里,李诀又是一叹。自家师父说,只要自己乖乖修行,不要想着靠什么修行法去拔苗助长,待元婴圆满之后立刻就能渡劫成仙。李诀不太相信师父这般说辞,毕竟大部分所谓仙苗,都卡在归化境,根本不可能触摸到完整的大道,也就遭遇不了成仙天劫。自己这般资质,想来就算遇上了天劫,也只有沦为劫灰的下场吧!
至于成仙之后的事情,也很头疼。师父他老人家那么孱弱的体魄,修行不过千年,居然就受了六次仙劫,想想还怪心疼的。
此时的李诀,应该还不能理解六次仙劫对于仙人意味着什么。通常仙人只需一次仙劫就可以直接脱胎换骨,步入下一个大境界,但是李诀的师父身体羸弱,根本承受不了大劫之力对生命的升华,故而六次天劫都是靠着推衍之能躲过去的。
他此后若是再想突破境界,要么借助外丹之法烙印大道,要么夺舍其他生灵,换个肉身。当然,师父明显有其他的打算——比如让弟子替他扛下仙劫之威,自己只取天劫之利……
李诀收回思绪,恰好到了破晓时分,他面朝东方紫气,正欲吐纳,却见隐隐有龙气在周围盘旋。这一瞬他瞬间明悟,原来是人皇降世,而那龙气最浓郁处,赫然便是刘代所在。
自己的血亲后辈是天命所定的人皇?那么自己给未来的人皇改了姓氏,这会不会遭天谴?不对,原本的村落气象凋敝,还遭了横祸,绝不应是人皇出世之兆。莫非是应在了刘氏身上,但他们注定无子,故而天机未显,直到自己为他们送来了刘代……
刘代,刘代,果然,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李诀并不觉得天意借自己之手有何不妥,但凡是修行之人,都能直观地感受到各种定数和变数,若因此觉得毛骨悚然,开始疑神疑鬼,那倒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在此处停留了一月,李诀见了不少怪事,几家仙宗把周围掀了个底朝天,等同于仙人的大妖就杀了十二头。既然是天降人皇,那么几家仙宗如此作为倒也合情合理,仙家护持此地安稳,日后人皇感念,举国香火供奉给仙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但后续并非如此简单,此地大妖虽然散尽,不过数日,数头洪荒凶兽聚拢起数百妖仙,驱使了半洲之地的妖兽,要与这几家仙宗血战。
一位俗世人皇的降世,可带不起来这种千年难遇的大场面。须知,这方天地,练气士才是主角,便是曾经一统五洲的俗世王朝,也只能是仙家的附庸。
妖族气势汹汹,几家仙门虽然苦于抵挡,但也没有覆灭之危,毕竟此方天地之内,修道长生是常有的事,练气士也着实不少。各个屹立不倒的宗门背后,都隐隐藏着几个老家伙的道脉,让那些洪荒凶兽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一洲练气士闻风而动,杀妖取宝,砥砺修行,良机在此,谁不心动?往日因妖皇与人族大能的诸多约定,杀妖都不能痛快,现在妖族来犯,不少仙门年轻一辈都在心里偷着乐。
李诀所在宗门名为清净山,向来以封山修行、清净无为而著称。此次举洲练气士共襄盛举的除妖大会,太上三长老有命,已有弟子在外杀妖建功,其余人不宜出山。李诀心底无语,师父总是这样代替掌门发号施令,不担心会被门中弟子诟病么。且自己一人在这仙人大战中,还能有什么杀妖壮举不成?
但既然山门有令,李诀也不敢继续划水,随便找了几家宗门的联军,就以散修的身份混了进去。几日下来,战果寥寥,倒是与不少外出历练的仙苗熟识不少。他们大都是金丹元婴两境,也有几位道意充沛的归化境,在宗门长辈的暗中护道下,于妖军边缘处盘桓。
这些宗门仙苗对李诀颇为感兴趣,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李诀并未修行任何完整道法,一身术法神通驳杂且凌乱,确是散修无疑。但他的境界似乎有些过分,毫无道脉的散修也能做到百年金丹圆满,这让不少仙苗都觉得面上无光。
这日里,李诀照常对杀妖兴致缺缺,随便抖搂了几手唬人却不实用的神通,就假装灵力不济,要去后方休息了。
一只纤手突然拍在他肩头,李诀心中一紧,仙人境!
不待他回头,那人已是出声:“清净山的小滑头,还装呢。”
李诀连忙挣脱开,向对方稽首作揖道:“清净山李诀拜见前辈。”却是不敢抬头看对方面容,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这都能撞到熟人。
那人走近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一阵后,开口道:“还是小时候更讨喜。过来吧,你不愿意杀妖出力,就给我们做些推算的活儿。”
李诀方才抬头,却又意识到不对劲,让自己去干推算的活儿?顿时就僵在了原地。
那人见李诀不肯挪步,柳眉微蹙,开口道:“怎么,如今赵神算的弟子都这么大排面了?你可知道我是谁?当年只差一点,你如今就该叫我一声师娘。”
“师娘。”李诀心底无语,嘴上却是毫不客气,直接就喊了出来。
那人却也不恼,也没赶他离开,反倒像是气笑了:“怎么,路上随便见到个人就敢喊师娘,就不怕你师父回去揍你。也对,只怕是你师父如今,也未必打得过你。”
李诀不去接话,露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笑容。
那人却再不磨蹭,拎着李诀就往云端飞去。云上此时站着数道人影,都颇为不解地打量着李诀。
“诸位,这家伙混在我们队伍中已经好几天了。”
一位白眉白发的老者顿时运转仙力,警惕道:“可是妖族奸细,为何我等看不出他的底细?”
众人都是不解。
“他哪里是什么奸细,咱们不是正好缺一个推衍行家么,拿他充数吧。虽然不如他师父那么好用。”那女仙人把李诀扔在云头,任由众仙上前观摩。
“这位小友啊,不知尊师道号如何?”几人围过来问他。
李诀起身站定,深深一礼才开口道:“家师赵霁。”
“原来是赵神算的弟子啊。”众人俱是一惊,有人连忙说道:“那可算是让我们捡到宝了,小友,快过来为我们解惑一二,此次妖族匆匆来犯,究竟有何目的?”
李诀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女仙人,向众人再次一揖:“让诸位前辈失望了,弟子资质鲁钝,虽然入门近百年,却未得师父真传,在推衍一道上并未入门。”
众人见此也并未流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倒都是说些鼓励的话语,甚至有几位还拿出了品相不凡的法宝,作势就要赠给李诀。
李诀很快又被那名英气十足的女仙人带走,路上那人犹豫一阵,开口问:“你师父,近期如何。”
“师父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前不久刚渡了第六次仙劫……”李诀刚要继续说下去,那人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说说近况,这些事我如何能不知晓。”
李诀当即会意,原来是要问些修行以外的事情了。
“师父在门中清净修行,几乎不与其他人来往。”李诀说完,也回了那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相视一笑。
那仙人拍拍李诀的肩头说:“有这么机灵的弟子,却不仔细教导,下次见你师父,我定要好好为你说道说道……”
将他送至了一众仙苗杀妖之地,那人正欲离开,李诀开口道:“敢问前辈名讳,待我回山门后,也好替前辈将问候送至。”
那人却忽然面露凄然,似是喃喃自语,又有几分哀怨:“他如何能不知是谁呢。”言罢便消失不见。
李诀手中却多了一把短剑,上面刻着“霁月”。
灵宝!
李诀一喜,这前辈出手就是阔绰。给故人之徒的随手赠礼,就是一件灵宝。转念一想,“霁月”两字似乎颇有深意,看来是要自己转交给师父的了。李诀不免心中遗憾,自己修行百年,灵宝就那么几件,这到手的宝贝,如何舍得……
又跟着队伍杀了几日妖,李诀就听到了前方大战落幕的消息。几位人族大能俘获了一名凶兽,妖皇现身求和,众妖族开始退兵。
一洲仙门齐聚,要在这千里战场中开坛论道,渡慰亡魂。李诀却深知此间蹊跷,人皇降世居然引来一洲山河动荡,背后若说没有其他算计,他是断然不信的。
论道一事对练气士而言,凶险程度不亚于斗法。尤其是尚未成仙的练气士,容易道心溃散,自此沉沦。李诀倒是并不怕这些,作为一个没有道法传承的“散修”,旁人论道对他来说几近于对牛弹琴,他从各家术法中感悟到的零碎道意又往往直指根源,除非真有仙人用完整的大道来给他纠错,不然还真影响不到他。
对这万宗聚会的盛事,他并无兴致参与其中。况此处局势也颇为波云诡谲,李诀便早早回山,待沐浴更衣后,方去面见自家师父。
“回来了?”一名黑衣中年模样的道人淡然开口。
李诀行礼后坐在一旁,为师父和自己都倒了茶水。
“此次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李诀立刻起身,把那柄“霁月”短剑奉于师父面前。
“回师父话,此次下山交游、寻宝、悟道,都没落下。”
赵霁啧啧两声,接过那把短剑把玩一阵,开口道:“交了什么友?可是拐骗了霁月峰哪位仙子,竟都能把这种山门重宝托付与你了?”
李诀连忙摆手,开口道:“师父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赵霁沉吟一阵,又掐诀推衍,很快就老脸一红。
李诀见状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看来贫道这些天忙于推衍时局,疏忽了对我这聪明徒弟的栽培啊。”赵霁把短剑递回李诀,继续开口:“你去准备准备,为师稍后传你几门神通,你在山上闭关至少三年。”
言罢就示意李诀可以离开了。
“师父,这剑怎么办?那位前辈可没说是给我的。”
赵霁随手取出了另一把短剑,李诀顿时明白,这把便宜自己了,当下就要告退。
“以后出门遇事,如果不方便报上自家山门,尽管拿出这把剑,与对方说自己是霁月峰弟子便是。”
李诀口称多谢师父提点,便出门准备闭关事宜。
赵霁却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家弟子日后与人斗法,报出霁月峰弟子身份的景象了。
毕竟稍有阅历的练气士都知晓的——那是个只有女子练气士的地方。也得亏自己从来不与徒儿讲这一洲山上仙家之事……
李诀则还在心里得意,白得一把灵宝,师父还要传自己道法,只觉前途一片光明,长生大道仿佛就在眼前。又想到那位赠宝的前辈,师父他老人家心里没鬼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