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交心
云伯天看着温青青身影消失在门外不见,长长叹了口气。
陈圆圆轻启朱唇,说道:“你不要与温家姑娘一般见识了。”
云伯天喟然道:“我又何尝不想让你看到,我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时候啊!”
陈圆圆面上一红,她何尝不懂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云伯天咳嗽一声:“可是老天要炼我心志啊!”
陈圆圆秀眉微蹙,轻声说道:“我明白了,她这话让你想到了令尊之死。
想必你出师门时,长辈也曾与你论过。”
云伯天微微颔首道:“你真是善解人意。”
说着掉头看向窗外,乌云越来越低,天也很暗,雨似乎转眼就要倾泻而下。
云伯天瞧了一会儿,幽幽道:“我下山之时,本派前辈说,想要立足武林,仅靠武功高强远远不够。
因为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躯,总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昔日少林寺与本派都曾出过名震天下的前辈高手,但因一时不察,却被人偷袭而死。
就是那武当祖师三丰真人也曾被人偷袭重伤,武当一脉险些除名。
而且当年元末之时,各大武林大派大多数的前辈高手都曾被胡虏以毒药劫走,所以让我下山历练,一定要时时留心,不要随意去搞行侠仗义那一套!我当时还心有疑惑。”
“是啊,”陈圆圆一脸古怪,口中笑道:“听那些说书先生说,武林中人不都是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为己任,才被人尊为大英雄大豪杰的吗?你难道没将心中疑惑问出来?”
她为伯天斟了杯酒。
云伯天笑了笑,温声道:“是啊,我也问了出来,师父却说天儿啊,本派传承久远,江湖大事都有所载。
我也曾走南闯北,在这江湖中滚过一遭。
行侠仗义那一套,说来简单至极,更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然而真正做起来,却不是好过的。”
说到这里,云伯天感触很深,他阻止陈圆圆入京,自觉是为了民族大义,可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他陷入了为难。
陈圆圆道:“是啊,这世上的人说起来各个都是诸葛孔明,但真正做起来事来,呵呵……”
云伯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点头说道:“是啊,师父说昔日有很多自居名门侠义之人,却为了一点恩怨纠葛,就大打出手,导致血流成河,冤冤相报,无休无尽。
更有那门派林立,你们说他是邪门歪道,他说自己是救世之主,对方却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双方为此,那是攻杀不休,可到头来,这江湖上哪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正邪之分,实则都是为了想要让自己或者门派能够威震武林,压住别人一头而已。
这种争斗,固然让自家门派损失严重,还往往殃及池鱼。
就说本派李拙道长听闻金蛇郎君做恶,带着门人除恶,却落了一个身死异地。让那初出江湖的金蛇郎君,踩着他的名头威震江湖,
不知有多少人说李拙道人自忖武功了得,不可一世,实则不自量力,这下死的好,死的妙。
他这一死,连带着崆峒派也为人所轻,如今就连一个小小的华山派第三代弟子都敢顶着威震西凉,八面威风的名头在本派地界耀武扬威!”
陈圆圆见他一脸怅然,心头不由一酸,道:“是啊,行侠仗义的代价太大了,若非如此,你娘也不至于丧命了,你也就不会早产这事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不过死者已矣,心不要太重了,古往今来的大人物哪怕常胜不败,也都有无能为力之时。”
云伯天道:“姑娘宽解一言,胜我苦思一日。
你说的对,师父说我以前年纪小,怕我心有滞碍,所以一直没有对我说过这段往事……”
咳嗽两声,低声说道:“可当我知道这事后,我却为几人所行之事大为不值。”
“不值?”陈圆圆有些疑惑。
云伯天道:“温姑娘的几位爷爷看似都是江南武林道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实际上行事狠辣,做的都是黑道生意。
当年金蛇郎君手段虽毒,那也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仁者见仁而已。”
陈圆圆轻轻点头:“你派前辈与令尊若是知晓这段恩怨始末,能够袖手旁观就好了。”
云伯天摇了摇头:“武林中成名不易,那些成名人物,一旦应邀出手,就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哪怕后来得知缘由,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个鲁仲连,将事情解决,否则难免落一个欺软怕硬,不讲信义,个人名头折了,还得牵累门派。”
陈圆圆恍然道:“就像我们青楼女子情爱不遂,为恩客所骗,哪怕自尽,也不愿意为人所知一个道理。这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云伯天微笑道:“和你说话就是简单,所以江湖上总有一些人因为一些小事大打出手,实际上不是不懂,而是放不下,说不出。
金蛇郎君出道时年纪与我差不多,正是气盛之时,而且武功绝高,他的个性更是骄傲之极,越有名望的高手插手,他越不会罢手。
高手过招,生气系于一发,唉,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最终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
忽见陈圆圆凝目望来,眼底深处,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突然那只素白纤手握住了云伯天的手。
云伯天感觉圆圆手掌纤巧,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光润,好似一段软玉贴了上来,当即心子狂跳,只觉这是何意,究竟要不要将手给抽出来。
犹豫之际,却听陈圆圆长长一叹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才觉得你们江湖人与我们这种乱世弱女,也别无二致。”
云伯天微微颔首说道:“姑娘蕙质兰心,一语道破真谛。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已。”圆圆听了,目透讶色,她忽然放开自己的手,微感羞赧,低头说道:“云相公,贱妾失态了,还望大度包涵……”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可又隐隐觉得云伯天有着难言之隐,否则也不会说要对自己讲故事,不好再问。
云伯天其实知道她想问自己劫夺她的用意,可他明白这是自己以自己的认知去肆意改变人家的命运,没有征得同意,这是正儿八经的强盗做派。
用意也不好明说,只道:“习武之人,难免与人争斗,也就会结下冤仇。但武功再高,最终都有死的那一天。
无论是被仇家杀死,还是临死之时的散功之痛,都难得善终。
所以好多武林前辈活着时威风凛凛,天下莫敌,死时不是缠绵病榻,被仇家找上门来乘人之危,就是找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或是葬身大海,或隐遁山林,与禽兽为伍,最终都是在等着死亡临近罢了。
若有道统门徒留下,还能给后人留下一段飞升之类的美好传说,可这何尝不是讽刺。”
陈圆圆目光转注到他的身上,说道:“你想说,我们这种女子迟早也有人老珠黄,风光不再的那一日,对吗?”
云伯天并不置答,轻咳一声,语气萧索:“当年金蛇郎君杀了本派高手与十方寺的清明禅师。本派虽非少林这种一等一的大门大派,却也历经千年,久经风雨而不倒。那十方寺乃是少林分支,结上这梁子,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可温家人说金蛇郎君一战,也受了重伤,逃的不见踪影。
当时本派中人都想李拙道长与清明禅师都是成名已久的大高手,金蛇郎君虽然厉害,杀了他们,自己也必不过好。再加上数年过去,江湖上再无金蛇郎君的消息,都说他已经身死。
江湖争斗,你强你胜,人死债消,这也不消说了。谁知这温青青,偏偏撞在了我手里,我没杀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倒也没什么,
只是觉得对不起师门多年培养,思之心下有些怯怯。”
陈圆圆轻声道:“你怕无法面对师门,所以挑明自己身份,也不限制她的自由,这身份泄漏出去,那你就有杀温姑娘的理由了,对吗?”
云伯天目放奇光,微微颔首:“这你也猜到了。”
原来云伯天对温青青、陈圆圆报出了自己身份,陈圆圆一直与自己在一起的期间,若是自己抢陈圆圆之事泄漏,那就是温青青所说。
按照江湖规矩,窥探个人隐私与秘密,轻则挖眼割舌,重则性命不保。
更别说泄漏了,届时杀她,自己心里这关能过得去,对师门也能有个交代。
陈圆圆给云伯天又斟了杯酒,低声说道:“云相公,江湖人我见的少,可官场上的见多了,那是浑浊不堪。
我相信江湖与朝堂之人也别无二致。这位温姑娘不是坏人,她只是生性暴急,你越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
其实你也怕她真的泄漏你的身份,可你内心深处,却不愿杀她,所以才为此纠结对吗?”
又给伯天斟了杯酒。
云伯天注视于她,木然呆了片刻,忽地举杯道:“姑娘,请允我敬你一杯。”
陈圆圆嫣然一笑,举杯说道:“未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向一风尘女子敬酒,贱妾却之不恭了!”举杯一饮而尽。
云伯天哈哈大笑:“够爽快!”
说着叹道:“我的心思瞒不过你,倘若她得了父亲传承以及好处,行走江湖,我找她报仇,那也说的过去。
可她什么也没有落着,就是一个夏姓,她在温家也不敢姓。
所以我明知道她是本派仇人之女,却也狠不下心来报仇,感觉自己挺没用的。”
陈圆圆摇了摇头道:“你是非分明,不以强欺弱,与我两人共处,也不欺暗室,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倘若你真将温姑娘杀了,我……这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必然都唾弃你恃强凌弱,恐怕你的师门长辈也未必会中意此举。
我昔日无论是在苏州,还是秦淮河边,登台献艺时,每次都是满座佳宾,有的文采风流,有的英挺动人,也有的是些富贵老翁,更有一些顽童少年,可哪怕隔着老远,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若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都恨不得像野兽一般扑将上来,撕碎我的衣服。”
她说的漫不经心,伯天却听的目瞪口呆,
陈圆圆见他愣愣看着自己,轻笑道:“小女子竟将嫖院之人的丑态,说给云相公听,让你见笑了!”
云伯天回过神来:“哪里,哪里。我以前也常去这种地方,只是练了武功,定力强了些,否则跟他们相比,怕也半斤八两!”
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茫然不解,心想:“他说自己从小习武,怎么以前又常去院子?”见他脸上没有调笑之色,说道:“云相公真是奇男子也,小女子得见当世英豪,真是三生有幸!”
云伯天听的热血沸腾,摇了摇头:“你可别捧我了,以前我有英雄梦,可自从遇见你和姓温的,才发现这英雄真的不好做,只难受自己,痛快了旁人!”
陈圆圆掩口轻笑:“云相公,小女子阅人无数,自诩看人还有几分眼光,你与温姑娘相处,只要让着她点,好多问题都可以避免,无需针尖对麦芒。”
云伯天道:“我为何要让她呢,这妮子喜欢惹事生非,武功还不低,一般人奈何不得她,要给我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哼,也就别怪我以强欺弱了!”
陈圆圆柔声道:“我听她说,人人说她是娘亲被人欺负所生,在这世道,她与母亲难免与我们青楼女子一样,处处惹人白眼。我只是想想,就知道她能长这么大,是真的不容易。
再则他家里有那么多爷爷,表兄弟不知道有多少。
女子只要长得漂亮,男人必然惦记,她一副花容月貌,连我都我见犹怜,若不这么凶辣,又怎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保护自己与娘亲?”说着又为伯天满了杯酒。
云伯天听的不禁一愣。
他两世为人,也没有站在这个角度去考虑温青青的成长与处境,不觉点头:“还是你明白事理,这一点我倒没去深想。”
陈圆圆道:“我也是见得多了,这世上的好多亲人不如外人,不知有多少姑娘被家人卖到园子里,成天以泪洗面。
唉,这位姑娘,你若费心好好调教一番,其实也不失为良配。”
云伯天又干了面前的酒,哈哈一笑道:“我宁愿娶你当老婆,也不会和她有什么瓜葛。”
陈圆圆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柔声道:“小女子风尘中人,哪能高攀云公子了。”
云伯天见她如此表情,自觉说错了话,不觉心口一热,忽地伸出手来,拉住她的小手,正色道:“我没有丝毫看低你的意思,此番行事只不过一念之私,绝无相害姑娘之意,等我讲完故事,姑娘决定要去哪里,在下自当护送!”
陈圆圆心跳面红,嫣然一笑,说道:“我又哪有可去之地!”也脱出了手。
云伯天刚才只是一时意动,反应过来,立刻放脱了手,但也觉得太过唐突,忙正襟危坐。
圆圆知道他为自己美貌所倾倒,这才忘形,心下颇感受用,但见他又摆出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咳了一声道:“饭菜好了没有。”
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自然不会让伯天难堪。
“快了,快了!”
伙计连忙应声。
云伯天心中暗骂自己这么多年的武功白练了,与俗人一般,但心中又不免得意,不知多少王公权贵,文人墨客想要一见陈圆圆而不得,自己可是将她拐带,拥人入怀,她又与自己握手,比之那些人可是胜了一筹不止啊。
这时母鸡下锅的鸡香,已经透了出来,云伯天笑道:“这只老母鸡炖的汤肯定很香,喝了暖暖身子,能好好睡一觉。”
陈圆圆掩口笑道:“是该给那位失血姑娘好好补补吧。”
忽听得店外西北角有个粗暴声音叫了起来:“姓温的,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