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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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春秋经传集解》辨名与撰著年代新证

《集解》的命名和杜预撰著《集解》的年代问题,异说纷呈,有的甚至针锋相对。笔者发现,由于学者时代的限制及对正史的笃信,都不同程度地导致了结论的偏差。鉴于此,重新考释这些问题很有必要。笔者不揣仄陋,试述如下。

一 “集解”辨名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何以“集解”命名?是汇集前人的善解,还是集合经传作解?古今学人分为两派,该问题聚讼千年未决。对此,笔者先梳理前贤的意见,再尝试提出自己的浅见。

其一,陆德明、孔颖达等主张《集解》乃集合经传作解,不同于何晏《论语集解》集合诸家之注。陆德明《春秋左氏音义》:“旧夫子之经与丘明之传各卷,杜氏合而释之,故曰‘经传集解’。”[77]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亦曰:“杜分年相附,别其经传,聚集而解之。杜言集解,谓聚集经传,为之作解。何晏《论语集解》,乃是集诸家义理,以解论语,言同而意异也。”[78]近人亦有赞同陆、孔二氏之说者。黄侃《文选评点·春秋左传序》云:“此《集解》与《论语集解》《穀梁集解》皆不同”[79],黄氏虽未直言《集解》是集合经传作解,但指出与何、范二注不同,其意已显明。今人程元敏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疏证》,申陆、孔之说云:“杜公始析分各年之经,使按年分附于各传之上;比近经与传,令岁月、事情、义理两两相属,名《经传集解》。”[80]

其二,清儒多驳斥《左传正义》之说,以为杜预实集诸家之义而没其名,有攘善之嫌。钱大昕曰:“元凯名其书曰《集解》,盖取何平叔《论语》之例。顾平叔于孔、包、马、郑诸解,各标其姓名,而元凯于前贤义训,隐而不言,则又近于伯尊之攘善矣!”[81]俞正燮《癸巳类稿·春秋左传书式考》也说:“杜谓集古刘、贾、许、颍之不违者,以其解随经年传年先后相附,先见传者,则经不注,先见经者,则传不注,故名《经传集解》,不名《集经传解》也。”[82]皮锡瑞《经学历史》:“杜预《左传集解》多据前人说解,而没其名,后人疑其杜撰。”[83]

事实上,这两种解释是从不同角度来发掘“集解”的涵义。陆德明、孔颖达主要着眼于《集解》对经传关系的构建。与以往经传分离的形式不同,杜预把经传集合作解,改变了《左传》《春秋》各自单行的状态,提高了《左传》的解经地位。而清儒精于小学,他们关心的主要是《集解》的注释。由于不满杜预的注解,他们把汉儒贾逵、服虔《左传》注做了辑佚整理,通过比对,发现杜注和现存的贾、服大多相同、相近。清人认为《集解》实集汉魏诸家之善注,然而皆没其名,杜预有攘善之过。我们认为,要弄清杜氏《集解》的名义,首先要考察“集解”的注释体例。

集解之体当起于汉末。东汉后期由于今古文的斗争融合,学者们开始突破家法的束缚,出现汇集诸家之说的“集解”。所谓集解,就是集合各家之言,据己意加以选择取舍来解经。当然,这种解经方式也不全在选择诸家说,如果注者以为前人之注未善,再按己说。汉末郑玄《毛诗笺》和三《礼》注已经初具集解的特点。杨天宇说:“郑注《周礼》,除杂糅今古文著作以释经,还兼存郑司农(郑众)、杜子春、郑少赣(郑众之父郑兴)三位古文大师。郑《注》于此三家,或从或违,或增成其义。”[84]郑玄对三家《周礼》注有所抉择,已有了集解的意味。但郑玄并不以“集解”命名,显然,他作注目的是融会百家之善以成一家之学。较早尝试“集解”这种注释方法的,还有应劭的《汉书集解》。今日得见完整的集解体注释,有曹魏何晏编撰的《论语集解》。稍后,有东晋范宁《春秋穀梁集解》、刘宋裴骃《史记集解》等。《隋志》著录南北朝其他集解注释:1.经部:《集解尚书》十一卷,李颙注;《毛诗集解叙义》一卷,顾欢等撰;《集解丧服经传》二卷,齐东平太守田僧绍解;刘寔等《集解春秋序》一卷;《春秋左传杜预序集解》一卷,刘炫注;《春秋公羊传集解》十四卷,孔衍撰;《集解孝经》一卷,谢万集;《集解论语》十卷,何晏集;《集解论语》十卷,晋廷尉孙绰解;《集解论语》十卷,晋兖州别驾江熙解;2.史部:《史记集解》八十卷,裴骃撰;《汉书》一百一十五卷,汉班固撰,太山太守应劭集解;《汉书集解音义》二十四卷,应劭撰;《汉书集解》一卷,姚察撰。可见,集解体在汉末产生后,主要施用在经史领域。

我们以为,《集解》为体重在集善,是注者通过选择前人或时人的注释来体现自己的学术观点和主张,并不以个人的创见为主。今观何晏、范宁、裴骃诸书之序可知。《论语集解叙》:“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85]何晏《集解》重在选择前世诸家善注,有少许不安者,才下己意。又《史记集解序》:“故中散大夫东莞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粗有所发明,而殊恨省略。聊以愚管,增演徐氏。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豫是有益,悉皆抄内。删其游辞,取其要实,或义在可疑,则数家兼列……时见微意,有所裨补。譬嘒星之继朝阳,飞尘之集华岳。以徐为本,号曰《集解》。”[86]裴骃明言,《史记集解》是以徐广《史记音义》为底本,博采众家,时下己意。裴氏认为,自己的心得与前贤的贡献,“譬嘒星之继朝阳,飞尘之集华岳”,是比较微渺的。裴骃此言十分谦逊,但从另一角度看,它反映出“集解”体汇集善解的本质。与何晏、裴骃稍有不同,范氏所集主要是“二三学士及诸子”的数家师友之注。相同的是,仍为集合诸家善解。《春秋穀梁传集解序》:“于是乃商略名例,敷陈疑滞,博示诸儒同异之说……乃与二三学士及诸子弟,各记所识,并言其意,业未及终,严霜夏坠,从弟凋落,二子泯没,天实丧予,何痛如之。今撰诸子之言,各记其姓名,名曰《春秋穀梁传集解》。”[87]

今试以何、裴二注来说明“集解”体。《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集解》:“马曰:‘子者,男子之通称。谓孔子也。’王曰:‘时者,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说怿。’”这里,马指马融,王指王肃。何晏标出姓氏,以相区别。而《集解》中未明姓氏者,均为何晏之自注。如《学而》:“有子曰”三字,《集解》:“孔子弟子,有若。”根据王亦旻的统计,《论语集解》共收两汉三国注家八人共1105条注释,何晏的自注只有149条,约占总数的13.5%。[88]《史记集解》的情况与《论语集解》类似。笔者统计,《五帝本纪》中《集解》出注170条,而裴骃加按语也只有14条。可是,裴氏标注姓名者却有徐广、谯周、皇甫谧、班固、王肃、郑玄、服虔、张晏、应劭、韦昭、晋灼、臣瓒、孔安国、马融、刘熙、刘向、贾逵、杜预、左思,共19家。由此可见,“集解”确为集善之体,其旨不在出新。

后人又多以韦昭《国语解》为集解体,恐是误解。魏晋人著书讲究体例,韦昭题名“解”而非“集解”,察其本意或不在汇集诸家之善。《国语解叙》:“昭以末学,浅暗寡闻,阶数君之成训,思事义之是非,愚心颇有所觉。今诸家并行,是非相贸,虽聪明疏达识机之士,知所去就;然浅闻初学,犹或未能祛过。切不自料,复为之解。因贾君之精实,采虞、唐之信善,亦以所觉,增润补缀。”[89]可见,韦昭作解的目的是针对“今诸家并行,是非相贸”的情况,在前人基础上“增润补缀”,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尽管是“因贾君之精实,采虞、唐之信善”,但在注中皆是取其成而不显其名。而标明为贾逵、虞翻、唐固三人之注者,韦昭在后皆有补充商兑,今试举一例。《周语上》:“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注:“贾侍中云:‘文公,文王母弟虢仲之后,为王卿士。’昭谓:虢叔之后,西虢也。及宣王都镐,在畿内也。”这里,韦昭对贾逵的解释进行了补充。仅以《周语上》为例,韦昭作注405条,而署有贾逵、虞翻、唐固之名者不过5条。显见,《国语解》的创作的初衷不在于汇集各家善解了。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的成书,比韦昭《国语解》稍晚。而其创作宗旨亦不在汇集先儒之注。杜预精研《左传》,有“传癖”之称,又作《春秋释例》,发明甚多,意在成一家之学。故对先儒之作,颇多批评:“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十数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成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而更肤引《公羊》《穀梁》,适足自乱。”而着重突出自己的治经方法:“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90]杜预注最大特点就是以《左传》解《春秋》经,进而确立《左传》是《春秋》最善之传的合法地位,因此,把《春秋》《左传》集合起来作解就非常必要。而《左传》本与《春秋》分行,服虔仅注《左传》。《南齐书·陆澄传》:“《左氏》太元取服虔,而兼取贾逵《经》,由服《传》无《经》,虽在注中,而《传》又有无《经》者故也。”[91]可见,“集解”之义正在于“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比其义类,各随而解之,名曰《经传集解》”[92]

《春秋经传集解序》曰:“然刘子骏创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颍子严者,虽浅近,亦复名家。故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同异。”[93]有学者据此认为,《经传集解》实则集合刘歆、贾逵、许惠卿、颍容四儒之注,杜预没其名而据为己有。杜氏是否攘善,关键在于考察其标举四家的动机。事实上,杜氏列举四儒之注是为比较其异同之说,以方便学者。而体现出四家注异同的,不是《集解》,而是《春秋释例》。正如杜预说:“又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显其异同,从而释之,名曰《释例》。将令学者观其所聚异同之说,《释例》详之也。”[94]今观《春秋释例》,四家之注宛然可见。《春秋释例·迁降例》曰:“邢迁于夷仪,则以自迁为文。宋人迁宿,齐人迁阳,则以宋齐为文。各从此所迁之实。记注之常辞,亦非例也。刘、贾依二《传》,以为鄣、纪之遗邑。计纪侯去国至此二十七年,纪侯犹不堪齐而去,则邑不得独存。此盖附庸小国,若邿鄟者也。须句子,鲁之私属,若颛臾之比,鲁谓之社稷之臣,故来奔及反,不书于《经》,贾氏云:‘但因成风来,不见公’,亦未安。”[95]在此,杜预列举出刘歆、贾逵遗说,并有所驳正。故四家之说,详于《春秋释例》。

杜预《集解》主旨不在集前人之善注,然其多沿袭贾、服注而不显其名,这一做法仍与韦昭有差别。因此,清人多批评杜预而不及韦昭。再从杜预的性格来看,其常说:“德不可以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几也。”[96]他曾立碑于岘山之巅,沉碑于深渊,以使后世不忘己功,足见其好名之心。那么,《集解》对前贤之名一概略去不提,恐怕也与杜氏好名的性格相关。

综上,我们认为,应从陆德明、孔颖达之说,《集解》实为集合经传作解。

二 撰著年代新证

在《〈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中,杜预说明了此书完成的时间:“太康元年三月吴寇始平,余自江陵还襄阳,解甲休兵,乃申抒旧意,修成《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始讫,会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皆简编科斗文字。”[97]据这段文字可知:其一,“申抒旧意”表明杜预平吴之后的工作并非草创,始撰《春秋经传集解》的时间可能相对较早。其二,太康元年(280)三月杜氏回到襄阳着手编撰两书,到汲冢古书出土时,两书基本完稿。尽管汲冢古书出土时间尚有争议,但至迟不会晚于太康二年[98](281)。那么,杜氏用两年左右时间完成两部共四十五卷的著作,是难以想象的。《后序》是杜预研读汲冢古书后所撰,其提到的时间是:“下去今太康三年五百八十一岁。”[99]那么,《后序》作于太康三年(282),则《春秋经传集解》最后定稿亦不得晚于此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赞《春秋释例》云:“而用心周密,后人无以复加。”[100]显然,用至多三年的时间草创完成两部精密的著作无疑是极为困难的,我们认为其撰著应是个较长的过程。

然而,清人认为杜预注释《左传》在平吴之后,对其撰著态度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丁晏在《左传杜解集正》中说:“《集解》之成,在太康平吴之后,心志既侈,论说多乖,左氏之学日晦,由杜氏失之也。”[101]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序》亦云:“何至师心自用若此!岂平吴之后,位望既显,心迹较粗,又一时诸儒,学浅位下,不复能驳难故耶?”[102]笔者以为丁晏、洪亮吉的评论有意气的成分,有失公允。而丁氏、洪氏产生这种认识很可能是受了唐修《晋书》的误导。《晋书·杜预传》曰:“既立功之后,从容无事,乃耽思经籍,为《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参考众家谱第,谓之《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备成一家之学,比老乃成。”“既立功之后”明确地交代出杜预作《左传》注始自太康元年平吴之役后。然而,沈玉成、刘宁研究后指出《晋书》本传的记载“易于使人误会杜预在平吴以后到临死前四年之内完成了四部著作”[103],也许清人的这种误会正是由于轻信了唐修《晋书》。

通过比对,我们发现唐修《晋书》与晋人的记载并不一致。王隐《晋书》只说杜预直到年老才完成《春秋经传集解》,何时始撰王氏未言。《三国志·杜恕传》裴松之注曰:“王隐《晋书》称预智谋渊博,明于理乱,常称‘德者非所以企及,立功立言,所庶几也’。大观群典,谓《公羊》《穀梁》诡辨之言。又非先儒说左氏未究丘明意,而横以二《传》乱之。乃错综微言,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参考众家,谓之《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备成一家之学,至老乃成。”[104]鉴于晋人、唐人在记载上的分歧,赵伯雄《春秋学史》采用了较为折中的解决办法。他首先表明“杜预的著述,恐怕不自平吴始”[105],接下去又云“他的著述,既然说是‘申抒旧意’,则恐怕早就有所准备,早就积累了一些资料或者心得。正是因为这样,故而晚年成书较易”[106]。赵氏未确定杜预平吴前就已经开始注释《左传》的事实,而把此间的工作归结为积累材料和心得,但这个推测是审慎的。笔者以为从现存的外部材料已很难考证杜预撰著《春秋经传集解》的具体时间,只有寻找到有力的内证才能有所突破。

杜预对春秋古地名的注释颇为后人赞赏,他以“今地释古地”的方法使魏晋人能获知春秋古事发生的具体地点,也为我们探究《左传》注的撰著时间提供了线索。事实上,早在四库馆臣撰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时,编撰者已经根据《春秋释例·土地名》对唐修《晋书》的记载提出了质疑。《提要》著录《春秋释例》曰:“《晋书》称预自平吴后,从容无事,乃著《集解》。又参考众家谱第、谓之《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备成一家之学,比老乃成。今考《土地名》篇,称‘孙氏僭号于吴,故江表所记特略’,则其属稿实在平吴之前,故所列多两汉、三国之郡县,与晋时不尽合。”[107]李致忠就此进一步阐明:“四库馆臣这段考证推理似是可信的。如果确实可信,则《春秋经传集解》的草撰工作,可能早在杜预挂帅平吴前就已开始。”[108]笔者认同四库馆臣和李氏的结论,以为杜预开始注释《左传》的时间不仅可上推至平吴之前,而且可以证明至晚在咸宁二年(276),杜氏就已展开了注释工作。在笔者展开考证之前,先说明所用的材料。

三国之时,割据混战,土地经常易主,故地名的变更也远较两汉时频繁。沈约(441—513)所撰《宋书·州郡志》对两汉魏晋以来的地名沿革多有考究,是我们研究魏晋地名的宝贵资料。沈氏在《州郡志一》里说:“地理参差,其详难举,实由名号骤易,境土屡分,或一郡一县,割成四五;四五之中,亟有离合,千回百改,巧历不算,寻校推求,未易精悉。今以班固、马彪二《志》,太康元康定户,王隐《地道》,晋世《起居》,《永初郡国》,何、徐《州郡》及地理杂书,互相考覆。且《三国》无志,事出帝纪,虽立郡时见,而置县不书。今唯以《续汉郡国》校《太康地志》,参伍异同,用相征验。自汉至宋,郡县无移改者,则注云‘汉旧’,其有回徙,随源甄别。若唯云‘某无’者,则此前皆有。”[109]沈氏之去杜预二百余年,所见的《太康地志》、王隐《地道记》、晋世《起居注》远胜今人辑本,而其“参伍异同,用相征验”的方法亦较严谨,今引以为据,应当可以信赖。唐人所修《晋书·地理志》虽时有讹误,但毕竟去古未远,亦引为佐证。此外,郦道元(?—527)注《水经》略晚于沈约撰著《宋书》,然其人精于地学,故郦氏所用材料也在本书参考之列。现以二《志》所示之魏晋郡县废置时间为基础,再参验杜预注中的郡县名,以推定杜预作注的大致时间。

(一)杜预地名注文不晚于咸宁三年(277)所作例

《宋书·州郡志一》:“东莞太守,晋武帝泰始元年(265),分琅邪立。咸宁三年(277),复以合琅邪,太康十年(289)复立。”[110]可见,东莞郡在咸宁三年被并入琅邪郡后,至太康十年才恢复郡名,在此期间当不复有东莞郡。《晋书·地理志下》:“东莞郡太康中置。统县八,户一万。”又曰:“太康十年,以青州城阳郡之莒、姑幕、诸、东武四县属东莞。”[111]《晋书》言太康年中设东莞郡,且于太康十年分城阳郡四县属东莞郡,则与《宋书》记载太康十年复立东莞郡的事实相合。《左传》注中凡言东莞郡者五条。《左传》隐公元年注:“纪国,在东莞剧县。”《左传》庄公元年注:“并在东莞临朐县东南。”《左传》庄公九年注:“堂阜,齐地。东莞蒙阴县西北有夷吾亭。”《左传》襄公十八年注:“潍水在东莞东北,至北海都昌县入海。沂水出东莞盖县,至下邳入泗。”《左传》哀公十七年注:“蒙在东莞蒙阴县西,故蒙阴城也。”依据《宋书·州郡志》,在咸宁三年后至太康十年间,不复有东莞郡名。而杜预卒于太康五年,当太康十年东莞郡复立时,杜预不得知矣。则杜预撰上述五条注释时,应在咸宁三年前。又,《左传》隐公元年注:“纪国,在东莞剧县。”《宋书·州郡志二》:“剧令,二汉属北海,《晋太康地志》属琅邪。”[112]今按《晋太康地志》又名《晋太康三年地志》,盖其以晋太康三年的地名为准。沈约依《太康地志》属剧县于琅邪郡下,与太康十年前东莞并于琅邪的史实相合。而杜预言剧县在东莞郡下,又与咸宁三年前设有东莞郡一致。

(二)杜预地名注文不晚于咸宁二年(276)所作例

《宋书·州郡志一》:“南濮阳太守,本东郡,属兖州。晋武帝咸宁二年,以封子允,以东不可为国名,东郡有濮阳县,故曰濮阳国。濮阳,汉旧名也,允改封淮南,还曰东郡。赵王伦篡位,废太孙臧为濮阳王,王寻废,郡名遂不改。”[113]由《宋书》可知,濮阳郡的设立几经反复,起初因晋武帝封司马允而改东郡为濮阳国,后司马允改封淮南,又恢复原名东郡。当晋惠帝之时,赵王伦篡位又重设濮阳国,其后遂沿用不改。查《晋书·地理志》有濮阳国而无东郡,则与赵王伦后濮阳国不再变更之事相符。而赵王伦之事,在杜预卒后,可置而不论。据《宋书》所言,在司马允封于濮阳之后,改封淮南之前,应只有濮阳国名而无东郡。《晋书·武帝纪》:太康十年“改封南阳王柬为秦王,始平王玮为楚王,濮阳王允为淮南王,并假节之国,各统方州军事”[114]。司马允改封淮南在太康十年,而杜预卒于太康五年,则濮阳国改回东郡,杜预无法知晓。然杜预注中有东郡而无濮阳国,故而杜预为注时当在司马允始封濮阳之前,即咸宁二年前。今杜预注涉及东郡者三条。《左传》僖公十三年注:“鹹,卫地。东郡濮阳县东南有鹹城。”《左传》僖公三十一年注:“帝丘,今东郡濮阳县,故帝颛顼之虚,故曰帝丘。”《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注:“豕韦,国名。东郡白马县东南有韦城。”又《宋书·州郡志二》:“白马令,汉属东郡,《晋太康地志》属濮阳。”[115]杜氏言白马县在东郡,沈约据《太康地志》言在濮阳,可见杜氏所言与太康年间的行政区划不同。《水经注·瓠子河》引京相璠《春秋土地名》:“在今东郡濮阳县东南三十里,魏东都尉治。”[116]又:“京相璠曰:东郡廪丘县南三十里有故郕都故城。”[117]京相璠为晋司空裴秀门客,而裴秀卒于泰始七年(271),则京氏与杜预为同时人。其撰《春秋土地名》时,有东郡而无濮阳国,与杜预所见相合。

由于史料的匮乏,杜预始注《左传》的最初年代无法确定。但是,根据上述考证,至晚在晋武帝咸宁二年,杜预就开始了注释工作。那么,后人对于杜预撰著《春秋经传集解》态度的种种偏见,也应予以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