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瑀传
阮瑀,字元瑜,陈留尉氏人(今河南省尉氏县)。
《三国志》本传:“陈留阮瑀字元瑜……少受学于蔡邕。”
《晋书·阮籍传》:“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据《后汉书·郡国志》,陈留尉氏属兖州,其地在今河南省尉氏县。阮瑀家室不详,然而在史料中可见一些间接记载。如《世说新语·任诞》:“阮仲容(咸)、步兵(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若此条材料有据,那么,因阮瑀是阮籍的父亲,则可大致推断阮瑀属于家境贫苦之列。又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此处以为阮瑀、阮籍之家境比阮瑀之孙阮咸稍为优裕。另一方面,陈留阮氏应该是一个受儒学精神深刻影响的士族家族,而阮瑀受到儒学的陶养尤为深刻。阮瑀就学蔡邕时蔡邕叹瑀为“童子奇才,朗朗无双”,这表面上看蔡邕品评的是阮瑀的容止,而在更深的层面上则赞赏了阮瑀的清丽品行。事实证明蔡邕有着出众的识人才能,在曹操初次征召阮瑀时,阮瑀曾学伯夷、叔齐逃入深山。这些行为皆可看出阮瑀虽在曹方,而心里却是与曹氏家族保持着很大距离的。综合阮瑀以上的行为特点来看,他应该出身于一个清流之家。
阮瑀生年无考。然据《后汉书·蔡邕传》,光和元年蔡邕获罪徙朔方,赦还,旋被诬告谤讪朝廷,遂又亡命江海,积十二年,于中平六年方应董卓之辟,为祭酒;未久复遇丧乱,初平三年死于狱中。自光和元年至初平三年,邕自顾奔命于不暇,量无收受门徒之事。是阮瑀之就蔡邕学,当在光和元年之前。今推其极,假设在光和元年,时阮瑀又不小于十岁,则其生年当不晚于建宁二年。又本传云:“瑀以(建安)十七年卒。”瑀卒未久,曹丕作有《寡妇赋》。其序有云:“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由“早亡”知阮瑀以盛年谢世,卒时年岁盖不超过五十,推其生年当不早于延熹六年。
阮瑀少时受学于蔡邕,受到蔡邕称叹。
《三国志》本传记载:“陈留阮瑀字元瑜……少受学于蔡邕。”侯康《三国志补注续》:“《太平御览》三百八十五引《文士传》曰:阮瑀少有隽才,应机捷丽,就蔡邕学,叹曰:童子奇才,朗朗无双。”所谓“少”,说明其时阮瑀年龄应不超过十五岁。又《文选》卷四十二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李善注引《魏志》曰:“阮瑀字元瑜,宏才卓逸,不群于俗。”“宏才”以下两句,今不见于《魏志》。
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年),阮瑀师蔡邕卒于狱中,瑀为其立庙。
《后汉书·蔡邕传》:“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亡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驰往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日
退而告人曰:‘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邕遂死狱中,允悔,欲止而不及,时年六十一。搢绅诸儒莫不流涕。北海郑玄闻而叹曰:‘汉世之事,谁与正之?’兖州陈留间皆画象而颂焉。”考《三国志·魏书·董卓传》:“(初平)三年四月,司徒王允、尚书仆射士孙瑞、卓将吕布共谋诛卓……遂杀卓,夷三族。”可知蔡邕去世当在四月以后。明嘉靖《尉氏县志》卷四:“蔡相公庙在县西四十里燕子陂,其断碑上截犹存,云:‘蔡邕赴洛,其徒阮瑀等饯之以此,缱绻不能别者累日。邕即殁,复相与追慕之,立庙焉。’”不知此碑作于何时,存之待考。
初,阮瑀辞曹洪辟。汉献帝建安九年(204年),为曹操司空军谋祭酒,作《谢曹公笺》,后徙仓曹掾属。
《三国志》本传:“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裴松之注:“鱼氏《典略》、挚虞《文章志》并云瑀建安初辞疾避役,不为曹洪屈。”又《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九引《典略》:“瑀以才自护。曹洪闻其才,欲使报答书记,瑀不肯,榜笞瑀,瑀终不屈。”《王粲传》与《典略》、《文章志》记载“中”、“初”互异,然其于建安九年作曹操司空军谋祭酒,可知辞曹洪辟在此之前,且不可过早。
《三国志》本传:“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太祖并以琳、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为仓曹掾属。”裴注引《文士传》:“太祖雅闻瑀名,辟之,不应。连见逼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送至,召入。太祖时征长安,大延宾客,怒瑀,不与语,使就伎人列。瑀善解音,能鼓琴,遂抚弦而歌。因造歌曲曰:‘奕奕天门开……’为曲既捷,声音殊妙,当时冠坐,太祖大悦。”裴松之对此评论道:“鱼氏《典略》,挚虞《文章志》并云,瑀建安初辞疾避役,不为曹洪屈;得太祖召,即投杖而起。不得有逃入山中,焚之乃出之事也。又《典略》记载,太祖初征荆州,使瑀作书与刘备;及征马超,又使瑀作书与韩遂。此二书今具存。至长安之前,遂等破走,太祖始以十六年得入关耳。而张骘云,初得瑀时太祖在长安,此又乖戾。瑀以十七年卒,太祖十八年策为魏公,而云瑀歌舞辞称‘大魏应期运’,愈知其妄。又其辞云‘他人焉能乱’,了不成语,瑀之吐属必不如此。”此言甚辩。《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九引《典略》:“瑀以才自护。曹洪闻其才,欲使报答书记,瑀不肯,榜笞瑀,瑀终不屈。洪以语曹公。公知其无病,使人呼瑀。瑀终惶怖,诣门。公见之,谓曰:‘卿不肯为洪,且为我作之。’瑀曰:‘诺。’遂为记室。”今假定归操与陈琳同时。俞绍初因建安三年曹操初置军师祭酒官属,于是以为阮瑀召为司空军谋祭酒是在建安三年左右,证据不足。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三载阮瑀《谢曹公笺》,其中有“一得披玄云,望白日,惟力是务,敢有二心”句,应是受辟之初的作品。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命阮瑀议立齐桓公祠。
《北堂书钞》卷六十九引《魏武褒赏令》:“别部司马请立齐桓公神堂,使记室阮瑀议之。”按《水经注·淄水注》:“《从征记》曰:水西有桓公冢……冢东山下女水原有桓公祠,侍其衡奏魏武王所立,曰:‘近日路次齐郊,瞻望桓公坟垄,在南山之阿,请为立祀(一作祠),为块然之主。’”此侍其衡盖即《褒赏令》所言之别部司马。俞绍初:“汉制,大将军营五部,部军司马一人,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出征时置,事讫而罢。是则侍其衡之请立齐桓公祠当随曹操大军出征,途次青州齐国之际。检《魏志·武帝纪》,曹操于建安中并无出征青州之记载,惟《邴原传》裴注引《原别传》云‘太祖北伐三郡单于,还往昌国’,昌国属青州齐国,在临菑西南约一百里,与齐桓公墓相近。盖曹操战败乌桓,由柳城还昌国,其别部司马道次临菑,有请立齐桓公祠事,乃命阮瑀议之,则瑀亦当随征乌桓。”可从。
建安十三年(208年),阮瑀代曹操作书与刘备。预赤壁之役,作《纪征赋》。
《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典略》载太祖初征荆州,使瑀作书与刘备;及征马超,又使瑀作书与韩遂。此二书,今具存。”《太平御览》卷六百引《金楼子》:“刘备叛走,曹操使阮瑀为书与刘备,马上立成。”由此可见阮瑀文思敏捷之特点。考《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四年……袁术自败于陈,稍困,袁谭自青州遣迎之……(曹)公遣刘备、朱灵要之……程昱、郭嘉闻公遣备,言于公曰:‘刘备不可纵。’公悔,追之不及。”可知刘备逃于曹操在建安四年。然据《典略》,瑀马上具草事在建安十六年西征韩遂时。萧绎所言皆与《典略》未合,不知其所本,姑录之以备考。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三载瑀《与刘备书》仅存“披怀解带,投分寄意”八字,其余文字皆佚。
有关赤壁之役事,参见《曹操传笺证》建安十四年条。《阮瑀集》载《纪征赋》一篇,赋云:“仰天民之高衢兮,慕在昔之遐轨。希笃圣之崇纲兮,惟弘哲而为纪。同天工而人代兮,匪贤智其能使。五材陈而并序,静乱由乎干戈。惟蛮荆之作雠,将治兵而济河。遂临河而就济,瞻禹绩之茫茫。距疆泽以潜流,经昆仑之高冈。目幽蒙以广衍,遂沾濡而难量。”是阮瑀从征赤壁之役时所作,疑有佚文。
建安十五年(210年),阮瑀为曹操作书与孙权。同年,子阮籍生。
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三载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进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往年在谯,新造舟船,取足自载,以至九江,贵欲观湖漅之形,定江滨之民耳,非有深入攻战之计……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赤壁之役在建安十三年,若以十三年始计,则三年后即为建安十五年;若以十四年始计,三年后即为建安十六年。今暂定于本年。
是年阮籍生。《晋书·阮籍传》:“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三国志·魏书·阮瑀传》:“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裴松之注:“籍字嗣宗,《魏氏春秋》曰: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有关阮籍生平创作,参见《阮籍传笺证》。
建安十六年(211年),阮瑀与诸文士随曹丕游南皮,并在邺中宴集,各有诗作。瑀《公宴诗》、《止欲赋》等作品皆作于此年。
关于南皮之游与邺中宴集事,参见《曹丕传笺证》建安十六年条。
阮瑀《公宴诗》、《止欲赋》载本集。
陶潜《闲情赋序》:“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淡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何文焕注:“赋情始楚宋玉,汉司马相如、平子、伯喈继之为定静之辞。而魏则陈琳、阮瑀作《止欲赋》,王粲作《闲邪赋》,应玚作《正情赋》,曹植作《静思赋》,晋张华作《永怀赋》,此靖节所谓奕世继作,并因触类,感其词义者也。”
同年,阮瑀为曹操作书与韩遂,从征马超,途径伯夷墓,为文吊之,又与王粲各作《咏史诗》二首。
关于此年曹操西征马超事,参见《曹操传笺证》少时从军条。《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典略》载太祖初征荆州,使瑀作书与刘备,及征马超,又使瑀作书与韩遂。此二书,今具存。”又注引《典略》云:“太祖尝使阮瑀作书与韩遂,时太祖适近出,瑀随从,因于马上具草,书成呈之。太祖擥笔欲有所定,而竟不能增损。”此可与建安十三年阮瑀作书与刘备事对读,益见阮瑀文思之捷。《与韩遂书》今不传。
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三载瑀《吊伯夷》:“余以王事适彼洛师,瞻望首阳,敬吊伯夷。”姚振宗《三国艺文志》卷四:“《类聚》吊夷齐文有王粲、阮瑀、糜元三人……寻其文则元与王、阮从魏武西征马超、韩遂时作,建安十六年也。”三人所作,数王粲观点为独具,然在情感上,阮作则比粲作更加真率纯粹,此点可以从阮瑀的身世经历中见出。《三国志》本传裴注引《文士传》:“太祖雅闻瑀名,辟之,不应。连见逼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送至,召入。”可见阮瑀与曹氏政权的关系在心理上并不相近,相反地,阮瑀一直仰慕着如伯夷、叔齐那样遁入深山,不合作于政治的隐逸生活,这样的心态与一直渴望被重用的王粲截然不同。如此看来,阮瑀《吊伯夷》一文实乃阮瑀内心世界的真率流露,因而显得纯粹感人。
《阮瑀集》另载有《咏史诗》二首,其一曰:“误哉秦穆公,身没从三良。忠臣不违命,随躯就死亡。低头窥圹户,仰视日月光。谁谓此可处,恩义不可忘。路人为流涕,黄鸟鸣高桑。”为咏三良殉葬秦穆公事;其二曰:“燕丹养勇士,荆轲为上宾。图擢尽匕首,长驱西入秦。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为咏荆轲赴秦刺秦王事。体裁与粲作略同,然而观其文学价值,则皆不如粲。考《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冬十月,军自长安北征杨秋,围安定。秋降,复其爵位,使留抚其民人。十二月,自安定还,留夏侯渊屯长安。”瑀、粲二人盖因入秦之故地,有感于三良、荆轲事而同咏之。
建安十七年(212年),阮瑀卒,留其妻与子。曹丕、丁仪、王粲、曹植等有感阮妻孤苦,同作《寡妇赋》哀之。曹丕又作《寡妇诗》。
《三国志》本传:“瑀以十七年卒。”考《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十七年春正月,公还邺。”瑀是否卒于还邺途中不可考。
阮瑀卒后,留其妻,而其子阮籍刚刚三岁。严可均《全三国文》卷七载曹丕《寡妇赋》:“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命王粲并作之。”可知曹丕、王粲皆有赋作。又曹丕《寡妇诗并序》:“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孤寡,为作此诗。”诗与赋当同时作。关于丁仪作《寡妇赋》事,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六载丁廙妻《寡妇赋》,注曰:“《文选》注作丁仪妻,《初学记》作丁仪,无妻字。”又:“案寡妇者阮元瑜之妻,见魏文帝《寡妇赋序》,言命王粲等并作之。此篇盖亦当时应教者。”陆侃如以为关于作者的三说中,无论廙妻还是仪妻,均不如丁仪本人的可能性大,今从之。而关于曹植作《寡妇赋》或《寡妇诗》事,丁福保《全三国诗》卷二载植《寡妇诗》,而《全三国文》卷十三又有题为《寡妇赋》的作品,似为同篇,今并存之待考。
阮瑀工于章表,辞章典雅,且文思敏捷,多为世人所称,曹丕在《与吴质书》中说“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是其明证。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阮瑀据案而制书……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此是评价其才思之敏捷;钟嵘《诗品·下》:“阮瑀……诗,并平典不失古体。”此是评价其文风之雅正。钟嵘将阮瑀列为下品,据现存阮瑀诗歌看来,其文学价值显然远不及子建、仲宣,钟氏之评,实为中肯。在文学语言方面,阮瑀亦颇有自己的特色。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阮瑀乐府《驾出北郭门行》为“毕露筋骨”;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阮掾为曹操遗书孙权,文辞英拔,见重魏朝。”又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亦言:“元瑜诗间有奇语,虽寥寥短章,坐想不恒。”古之论者所言,皆在阮瑀作诗为文之“奇拔”处。今考元瑜诗作,《咏史诗·其二》有“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句;《公宴诗》有“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句;《苦雨》有“客行易感悴,我心摧已伤”句,皆特出有可观者,盖即论者之所指。
阮瑀另有一篇重要的论述作品《文质论》,文章主要论述质重于文的观点,强调内容的雅正要胜过形式的华美;应玚亦有同名论作一篇,论点与阮瑀相左,二者盖为相互辩驳所作,然皆不知写于何时。有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中评曰:“(阮瑀)《文质论》,雅有劲思,若得优游述作,勒成一家,亦足与伟长《中论》翩翩上下。”颇有阮瑀流畅严谨的典型文风特色。
(徐晓)